沅弟左右:
二十一夜接十八早排递一信并折稿各牍,二十三日接十九日专丁送信,具悉一切。所应复者,仍条列如左:
一、折稿皆轩爽条畅,尽可去得。余平日好读东坡《上神宗皇帝书》,亦取其轩爽也(《古文辞类纂》有之),弟可常常取阅,多阅数十遍,自然益我神智。譬如饮食,但得一肴适口充肠,正不必求多品也。周寿山久已署温处道,弟毫无所闻耶?金陵战事,弟自行具奏亦可,然弟总以不常奏事为妥。凡督抚以多奏新事、不袭故常为露面,吾兄弟正在鼎盛之际,弟于此等处可略退缩一步。
一、鲍军仍须由大胜关进孝陵卫,决不可由下面绕来。待过中秋后,弟信一到,余即咨鲍由南头进兵。
一、弟骤添多营,本与余平日之规模不相符合。然贼势穷蹙之际,力求合围亦是正办,余亦不敢以弟策为非。恽中丞余曾保过,凡大臣密保人员,终身不宜提及一字,否则近于挟长,近于市恩。此后余与湘中函牍,不敢多索协饷,以避挟长市恩之嫌,弟亦不宜求之过厚,以避尽欢竭忠之嫌。
一、江西厘务,下半年当可略旺。然余统兵已近十万,即半饷亦须三十万,思之胆寒。弟处米除每月三千外,本日又解四千石矣。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评点:避挟长市恩之嫌
曾氏认为苏轼的《上神宗皇帝书》是一篇很好的奏章,自己喜欢读,并推荐给老九,希望他常常取阅。前面提到,为帮助老九提高作文尤其是提高写奏章的水平,曾氏特为选了十余篇古代名疏予以详细讲解,命名为《鸣原堂论文》。这篇《上神宗皇帝书》亦收在其间。曾氏在分段讲解之后,对这篇“上书”又作了一段总体评议。这段评议很好,兹全文录于次:
“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典字最难,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显、浅二字,则多本于天授,虽有博学多闻之士,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浅字与雅字相背。白香山诗务令老妪皆解,而细求之,皆雅饬而不失之率。吾尝谓奏疏能如白诗之浅,则远近易于传播,而君上亦易感动。此文虽不甚浅,而典、显二字,则千古所罕见也。”
这段话中的“明显”“显豁”,正是信中所说的“轩爽”之意。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即所要表达的意思,读者一目了然。现今有些人作文,喜欢转弯抹角、掩掩藏藏,或是故弄玄虚,弄得文章晦涩费解。奏疏是公文报告,不是文学作品,最要紧的是要让读者一目了然。
曾氏对老九说,像《上神宗皇帝书》这样的好文章,读上数十遍,自然益我神智。他打了个比方,譬如吃东西,不在多,只在合味。这是深得读书三昧之言。笔者于此也有同感。好的诗词,好的文章,好的书,不妨十遍百遍反复读,细读精读,烂熟于胸,终生受益无穷。而这个“好”的范围并不一定要很大,诗词三百首、文一百篇、书二十部就够非专家用一辈子了。
曾氏密保新任湖南巡抚恽世临(字次山)的折片,保存在他的全集中,见《全集·奏稿五》中《黄冕恽世临主持东征局最力请从优奖励片》:“又,卸署湖南布政使衔盐运使衔岳常澧道恽世临,自去年九月会办局务,综核精密,条理秩然。”
这道密片是同治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发的,当时恽世临已经卸掉了署理湖南布政使之职,依旧做他的岳常澧道道员。不过半年光景,恽便擢升湖南巡抚,显然是曾氏密保的结果。但曾氏恪遵传统道德:不居功,不市恩。
中国的传统道德,对于施恩受恩双方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要求:施恩图报非君子,忘恩负义是小人。
施恩者,应不求回报;受恩者,则应终身不忘恩德。现实世界中,这种人有,但不多,多的是相反的现象:施恩者,反复向受恩者索取;受恩者,则往往淡忘施恩者的恩德。
索取过多,受恩者反感;忘记了别人给的好处,易使施者心寒。两者的结果都将使得施、受双方关系恶化。仔细想想,还是按传统道德所提倡的那样为好,彼此能长久地友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