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救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骃)、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陵驾子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江、鲍、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怡耳。
江浙赋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悔耳。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寄回银五十两,为邓先生束脩。四叔四婶四十生日,余先寄燕窝一匣、秋罗一匹,容日续寄寿屏。甲五婚礼,余寄银五十两、袍褂料一付,尔即妥交。赋立为发还。
涤生手示
评点:文章当珠圆玉润
曾氏以“珠圆玉润”四字来看待前人的文章、书法,并以此要求儿子仿效。这其实体现的是曾氏本人的审美观。他又将“珠圆玉润”四字简缩为一“圆”字,意思是一样的。曾氏列举文学史上一串大家:徐陵、庾信、江淹、鲍照、沈约、任昉、潘岳、陆机、班固、张衡、崔骃、蔡邕、贾谊、晁错、匡衡、刘向。至于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韩愈,一向被认为是追求奇险、力戒陈言的文章大师,曾氏却认为,若久读之,则会发现他们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圆适的。
什么是“圆”?圆指的是文章字句畅通,音韵流转,琅琅上口,宜诵易记。曾氏的“八本”中说“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声调”二字即他多次说的“声调铿锵”的意思。如果用曾氏自己的话来解释圆的话,圆即声调铿锵。曾氏说“余于古人之文,用功甚深”,依笔者之见,他于熟读熟研古人文章之后,得出的最大体会便是为文当圆,亦即为文应声调铿锵。
曾氏所说的古人文章,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散文。散文从其本质上来说属于文学作品,其用词遣字、造句谋篇等,都应讲究艺术修饰。曾氏从诸多的艺术手法中拈住一个“圆”字来作为第一要素,这是他个人独特的骊珠,然也给予我们以启发。试想想,有哪一篇传诵极广,被人随口可背的古人名文,不是珠圆玉润、声调铿锵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