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谕纪泽儿:
接尔十九、二十九日两禀,知喜事完毕,新妇能得尔母之欢,是即家庭之福。
我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即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有事则不待黎明,每夜必起看一二次不等。此尔所及见者也。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绍先人之家风。尔既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
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逮办理军事,自矢靡他,中间本志变化,尤无恒之大者,用为内耻。尔欲稍有成就,须从有恒二字下手。
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客止甚轻,是一大弊病,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不重是尔身之短处,故特谆谆戒之。
吾前一信答尔所问者三条,一字中换笔,一“敢告马走”,一注疏得失,言之颇详,尔来禀何以并未提及?以后凡接我教尔之言,宜条条亲复,不可疏略。此外教尔之事,则详于寄寅皆先生看读写作一缄中矣。此谕。
评点:《冰鉴》不是曾国藩所著
九月十六日,在叔父澄侯的主持下,曾纪泽再做新郎,与刘蓉的女儿举行婚礼。纪泽虽是再婚,也不过二十一岁,刘氏二十岁,二人是很般配的。
年纪轻,又在蜜月期间,睡懒觉晏起,那是一定的。作父亲的虑及此点,信之开头便告诫应早起。
在电灯未传进中国之前,人们都是采用油灯或蜡烛照明。乡间贫穷,生活简单,除家有读书郎,特为照顾,可以点一盏小灯外,通常夜晚都是不点灯的,为的是节省几个铜板。勤快人家,在夏天的明月之夜,则借月光修理农具、编织竹筐、搓麻绳等等,这就叫做“夜班”了。一般季节,夜晚都做不了什么事。所以早睡,便成了当时社会尤其是乡村的普遍现象;相应地,早起,也就较为普遍。为了充分地利用有限的白日,“黎明即起”,几乎成了家业发达的一条公认的诀窍。乡间看一个家庭能发不能发,第一便是看这家的人是勤还是懒,勤懒最明显的标志便是早起还是晏起。
曾氏所告诫儿子的,正是乡间普通农家对子弟的要求。照理说,曾府已经不是普通农家了,早已成了湘乡县第一仕宦之家,慢说长房大公子晏起不要紧,即便全府老少爷们都酣睡高眠,亦不会动摇家中的富贵荣华。但曾氏不这样看。在曾氏看来,既居乡间,就要与左邻右舍的小户小民一样地遵守千百年来祖宗相沿的好规矩。更重要的是,曾氏认为勤奋早起是一种精神面貌,是一种家庭的风气,它对家人尤其是对后辈子孙的教育影响是深入骨髓而能持之久远的。曾氏始终认为,做官不是长久的,金钱和权势都只是暂时的,一代富贵,不能保第二代富贵,吃苦能干的父兄往往出娇懒庸俗的子弟,惟有将奋发向上的精神从小就植入家人的心灵中去,将淳厚良好的风气代代相传,才能使得人才辈出,家业不败。曾氏常常说,富家子弟须有寒士之风方才有出息。这是既富阅历又富哲理的名言,值得后人深思。
办事须有恒心。此话说来道理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历来贤哲于此都有很好的论述,并非曾氏的独创。此中可贵之处,即在父道尊严的时代,曾氏却可以坦然地向儿子承认自己“无恒”,并在儿子的面前责备自己德无成,业无成,万事无成。今天的家庭教育学,提倡父母与子女做朋友,彼此平等相待,这是很有道理的。家庭中的成员,尽管有辈分、年龄之别,但人格是一样的,平等相待正是对人格的尊重。在曾氏生活的时代,当然没有这个道理,有的只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圣教”。曾氏在儿子面前说自己的不足,便将“板起面孔训人”的生硬状态,化为“推心置腹交谈”的友好气氛。曾氏家教的成功,此亦为一重要因素。
曾氏有“知人识人”之誉,还有人说他“尤善相士”,即特别会鉴识知识分子。传说他有许多相人的诀窍,坊间还广为流传一本题为《冰鉴》的书。书中讲了许多识人辨人的方法,书的作者便赫然署名“曾国藩”。笔者查遍曾氏传世的所有文字,从未见他有只字提过《冰鉴》一书。其实,这部书早在六七十年前,便有人指出是托名曾氏。《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说:“近人乃有以古相书《冰鉴》,傅以文正名,号为遗著,不知此书道光间吴荷屋已为锓板,叔章盖尝藏之。”为什么托名曾氏而不托他人呢?其源盖出于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
曾氏的确对“相术”有所研究,他的日记中便有这样的话: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
细揣这四句话,其实说的并不是天生的面相骨相,而是说的后天可修炼的心性德行举止等等,与世俗间的看相是大有不同的。关于看相,曾氏还有几句话:斜正看鼻眼,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精神。主意看脚跟,若要看条理,全在言语中。什么样的鼻眼是斜,什么样的鼻眼是正?什么样的嘴唇是真,什么样的嘴唇是假?都没有说明白,看来这标准只存在此老的心中。显然,这与所谓的《麻衣相法》中所讲的相术是大不相同的。
曾氏认为厚重是贵相,故要儿子容止宜厚重,力戒轻佻。在中国文化中,“厚”和“重”多为褒义。对于人,尤其是对于男人,恒以“厚”“重”予以要求:“厚德载物”“宽厚待人”,“处事稳重”“老成持重”等等。相反地,对于“薄”“轻”,则多为贬义,如“刻薄”“浅薄”“轻率”“轻飘”等等。这可以看做是中国文化的特色。曾氏有意从这些方面加以修养。他走路步履厚重,举止端凝,认为这才是担当大任者应具的表象。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中记载了作者与曾氏的一次有意思的谈话。面对着恭亲王奕的一张照片,曾氏评论说:这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举止略嫌轻佻了些,看来难以负重任;身处周公之位,却无周公之望,这也是国家的不幸。他对奕的失望,是因为奕轻佻而不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