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谕纪泽儿:
九月二十六日接尔初九日禀,二十九、初一等日接尔十八、二十一日两禀,具悉一切。二十三如果开船,则此时应抵长沙矣。二十四之喜事,不知由湘阴舟次而往乎?抑自省城发喜轿乎?
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褚、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渠既迥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槃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众口附和也。余病已大愈,尚难用心,日内当奏请开缺。近作古文二首,亦尚入理,今冬或可再作数首。
唐镜海先生没时,其世兄求作墓志,余已应允,久未动笔,并将节略失去。尔向唐家或贺世兄处(蔗农先生子,镜海丈婿也),索取行状节略寄来。罗山文集年谱未带来营,亦向易芝生先生(渠求作碑甚切)索一部付来,以便作碑,一偿夙诺。
纪鸿初六日自黄安起程,日内应可到此。余不悉。
涤生手示
评点:大家名作自有一种面貌神态
曾氏在这里提出一个审美标准,即艺术家要想成为大家的话,则必须在自己的作品中创造出别于他人的貌与神来。这个标准将那些模仿之技高得足以乱真的人,排斥在大家之外。当然,这个标准并非曾氏所提出,也不奇特怪异,而是被众人所一致认同。曾氏写在家信中,无非是向儿子传授这个知识罢了。但话又要说回来,作为艺术欣赏者,或者艺术领域的涉足者,有没有这个知识,也是有没有艺术素养的一个衡量之点。假若具备了这种鉴赏力,即能在众多的艺术品中看出其中的别于常态之作来,也就具备了相当高的艺术素质,堪称大鉴赏家了。
曾氏在摈弃了诸如张得天、何义门等名满一时的书法家后,独推刘石庵为大家,可见他对此人的尊崇。刘石庵即为近年来被电视剧《宰相刘罗锅》弄得人人皆知的那个刘罗锅子刘墉,他做过乾隆朝的大学士,死后谥文清。他的父亲刘统勋也做过乾隆朝的大学士,死后谥文正。父子宰相,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里并不多见。
为什么曾氏如此推崇刘墉呢?我们在前面提到过曾氏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七日记中的一段名言:“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冲淡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原来,曾氏在欣赏刘墉的书法时,悟出了一个很大的道理,即将技艺佳境中的两端——雄奇与淡远,也就是人们所常说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结合起来,才是最佳的境界,而这种结合的最好方式则是把雄奇寓含于淡远之中;说得浅白些,即外表上的显现为淡远,内里的实质为雄奇。更为重要的是,曾氏从艺术中获得的这个认识,又融入了他的人生感悟中。他在咸丰八年复出之后,注意将峻厉的申韩之法寓含于柔弱谦退的黄老之道中,因此而将事业和人生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