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盲途,古华将会唱出的,是曲径幽歌。
眼下,他又起程了,从峡关消失。
峡关中学高中部撤消,教育机体年年血液循环,彼进此出。
游海洋走了,他是峡关中学生育的头胎——数学本科生,回母校任教刚一年光阴,带上高一班一同转入了县中学。扬荣贵也从峡关消失,许晋升申调去了南岭中学,区医院文学之友何应标亦回到家乡南岭。
峡关中学高中部撤消是历史的必然,它是当年文化大革命社社办初中、区区办高中的急进产物,人才的长进并未与岁月的演进同步,终因师资不足勉力而为收缩教学阵地。
菊清并未能够进峡关中学,张大丰给菊清的许诺只不过当权者一时兴起的卖弄。事实上他到峡关中学当校长自认为是积累资本,年龄耗不起,不两年就连打申请进政界,结果早已先古华一步离开峡关,转行进入县政研室。这种单位岂是他之所望?就迁移去了儿子工作的大庆。给古华传授作人之道的李龙也归关中故里,据说加入了民盟。但他所传授的作人之道岂是人生真谛之根本?充其量只能称为俗人浅薄的一点明哲保身之道。
公门中的人员调动大都不是因工作的需要了,许晋升申调的原因是与房校长发生了冲突,再待下去还能有他的光景?那是年终期末考试总结会上,会议室生上了木炭火(二十年后木炭奇缺,代之而起的是山外运来的化灰煤)。房校长讲话说:“学校规定阅卷不得叫学生代劳,许晋升老师明知故犯,身为老师自己不动手,找学生在宿舍代劳,现在请许老师在会上公开检讨。”
许晋升虽然注意人际关系,这时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哼了一声,然后洋洋不睬地起身倒茶,怒道:“谁个给你检讨,你叫我检讨我就会检讨?”
房校长始料不及,面子亦挂不住,火地站起:“你这还了得!”拍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领导胆气更足。许晋升也回了一巴掌。古华见状发言了,语调心平气和:“请听我说两句,也许许老师因要高师函授太忙故叫学生代劳,即或叫学生代劳,老师也需在一旁指点,也好了解教学情况,时间并不一定空得出来,一个人无论想干什么,最好先要立足本职工作。”古华一番入情入理的话,双方都入了耳,硝烟散去,会议转入其他内容。
房校长思想工作方法简单,许晋升缺乏认错的胸襟,会后房校长因受冲撞还有点儿惊魂未定,他怀着一种不愿被人察觉的感激心情对古华说:“你很有水平,有正义感。”有老师也称赞古华。
古华呢?他若不主动申请调动,只会被遗忘在峡关教初中,虽然他是考试冠军,虽然五年带三届高中毕业班,曾得文科高考中榜及格率全县第一。哼,共四文科考生中榜二人,及格率肯定第一啦!他自嘲道。他依然想继续耕耘高中这块土地,与菊清关系莫棱两可,亦企望拓展知遇的空间,他工作的调动并未知会菊清,菊清远在庙乡初级中学。
康兴成沉着冷静胸有成竹无动于衷,妻子已随上进为县医院党书记的姐夫哥而进县医院,平铺直入县中那是迟早的事,不动则罢,动则大动,社会关系网的出手,怎么也不会似古华申请进县中却发配去了桑元职中。
调走。就这么简单、单纯么?透过任何事物表象都有它内在的隐情。
杨荣贵又从峡关调到桑元区电影院,却见古华随后也调来桑元职业高中工作,颇感故人之亲热,先入为主,要招呼古华吃一顿饭。古华说:“杨哥,我已戒肉类,你要招待我,就用菜油下碗面条就行了,锅儿还要刷干净。”杨荣贵摸摸脑袋,难为地笑笑,说:“这……可以。那你在这个社会上咋吃得开?寸步难行。”
杨荣贵与人见面总是一个假哈哈,然后客套地伸出双手,但在古华面前觉得客套使不出来了,真挚起来。他已与农村的妻子离婚,甩下一娃,如今的妻子虽然跛腿,总算是个工薪阶层的女人——信用社职员。一心所求的,不就是脱离农村吗?
又见一方水土,原来职业高中并无职业课训,穿新鞋走的老路,教学模试依旧,虽有校办工厂,无非烧砖、制木耳菌种,学生并不参予。
久未理发了。下午的下午,古华去河对岸街上,望望牌子,踏进了石兰理发店。
他洗头后正要理发突然断电了,只好再等等看。
十分钟后店外来了一个臂露腾龙的小伙子,称他为小伙子实际上美化了他。他右手臂上刺有腾龙,脸有刀痕一条,据说是在外地与人打架留的。他见街上新来了个开理发店的姑娘,既是新来的,去向她要几个钱用用,要么把她按了也行。时间呢,快关店门的时候吧。
。小伙子故意露出臂龙先声镇人这样的人实质上心虚,眼神明现歹意,古华看在眼里,这时电灯忽又亮了。古华说:“看来这位小哥给我们带来了光明,你一来灯就亮了。”
看看古华,小伙子的歹意全消,怎么也提不起那份劲头了,只得说:“我理发,我理发。”古华让石兰先给他理,小伙子理后也给了钱走人。
古华的气韵,能净化人的心灵,客套、歹心全都消去了。
古华好像变了。
放学后,骤然的暴雨把师生堵在教学楼呼闹,却见古华老师下楼走进雨中,谁不以为他会一阵急跑?可他不紧不慢,依然迈着与晴天一样的步子,像是根本不知道在下雨,那样儿不像出风头。
女生厕所里,一伙女生听到隔壁教工厕所古华老师在唱歌,歌声又不时被挣屎的喉音打断,女生们捂着嘴巴笑得肚子抽筋。
月夜树荫中,校园背静处,有人看见古华在练拳。
他与人不卑不亢,似乎见到皇帝也不会大惊小怪,但河对岸街上的哑巴也感到他亲切,常来找他耍,比划着吐心事似的。他似高深又似简单,一天寡言淡语却又那样滑稽幽默,噱而不俗,戏而不谑。
古华现身桑元职中之前,娄老师问邓校长:“古华是不是星子山那边的人?他很可能就是我的学生,听说那娃这两年变了,说入了佛,唉,怎么会这样?”邓校长说:“不晓得是不是星子山那边人,那娃我还是在县高考阅卷会上认识的。”
真的是他,古华!当娄老师接过古华送的两斤峡关青狮岭名茶时,激动地说:“还是当年的学生尊师重道啊!”逢人便炫耀:“古华是我的高中学生,还给我送了两斤好茶叶!”娄老师并不知晓,当年古华曾无理顶撞数学老师。
午休时,娄老师听到隔壁古华哈哈大笑,好奇地过去问道:“何事自得其乐?”古华说:“我看这杂志上有个故事,一警察野外追捕一越狱犯人,眼看追上,却屎胀忙了,不得不就地蹲下先巳后人大私误公,致使犯人得以跑掉,这警察因此受了处分,不觉有趣就发笑了”
在古华的笑声中,人们看不到奸笑、讥笑、冷笑、假笑、媚笑、皮笑肉不笑……在他身上,没有了盛气、傲气、戾气、俗气、邪气、小气、迂腐气……明净的心灵如明月高悬,呼之欲出。显然还没达到内敛的程度。他如一股清凉的气息注入这里的世俗空气中。
桑元职中两年,一切并无改观,工作成色、知遇之情。虽然古华所带高二数学高考名列本校各科前茅,然职中原非壮元摇蓝。
“这不怪你,”邓校长说,“学生只是这个底子。”古华说:“这些原非状元苗子的学生进入社会往往比尖子生出色,而现行教学标准却只盯着过高考独木桥的人数。”邓校长说:“你看问题还深刻。”
邓校长哪里知道,如果这就是古华的深刻,那么他就不是古华了。古华再申请去县中,那是块肥沃的土壤,但仍可望不可及,他与峡关的葛国治老师出现在同一张调令上——去南岭中学。旭喜冲局长己非昔日之局长:“你想进县中,一个缺口往往有很多人挤,就看谁有办法了。”依然单纯的古华未能领会局长的好意暗示。他缺乏的,永远是那根世故的神经,社会的舞台当不了明星。
街面上,古华头顶三十斤重的米袋,一手提菜,一手提油壶,鸡毛掸子怎么办?好办,插在衣领背后,一面哼着小曲,穿行向回走。反常随意,不拘常规的举动,引得旁人纷纷注目,忍俊不禁。
可有人说:“哪里又流浪来了个癫子?”在人们的见识里,只有精神病人的言行才是反常的,意识流化。
下课铃响后,古华老师正楼阶不走,骑在栏沿上,从二楼一直滑下地。
放学吃饭了,古华老师端上一碗饭,爬上校内小树叉上吃着,一条腿悬空荡来荡去。下午休息了,几个细娃儿合稀泥捏泥人,其中有古华……
垭口的老汉,小媳妇见古华路过,玩笑道:“济公和尚来了!”他们看过“鞋儿破帽儿破”电影。
学校老师议论:“为人师表,那哪像个教师?”
“听说他信佛,哼,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还信迷信?”
有人当面问古华:“都说你有神经病,我看像呢!”
古华一个轻哈哈,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很不入流是吧?愿世人多见少怪。”
古华进入南岭中学半年,没在乒乓球台现过身,人们以为他不会打乒乓。偶然一次,他上场了。
看着古华打球,旁边嬉笑的人鸦雀无声了。他左手直握正反两面攻击的随意性,动作的自然美妙,人们感受到一种超尘脱俗,深不见底的境界,而那一颗平常心更不是强装得出来的。
“哎呀,”单继友看出了一点儿门道,惊叹道,“你简直是融武术、舞蹈、技能,亮相于一体呀!看你打球有一种,一种说不出的受用,在大学没见过你泡球台嘛,工作后练的?”
古华说:“从未专门练过,学生时代球场没我的份,只是随便活动参加参加,不知不觉现在就这样,我自己到觉不出什么。”
“你咋是左撇子?”
“从小就是,唯有写字强行改过来了。”
单继友,瘦高个儿,说话一贯正言正色,与古华是大学同学,中文系。
古华打篮球亦复如是。
块头不小的王太明与古华对抗,根本不把古华放在眼里。传球,王太明接到队友的一个传球,就在球融手的瞬间,古华顺势一个三步跨蓝,从王太明手中端过球,旋身背投,一个趔趄收势,却是个亮相式定住。哗!中蓝了,他的球总是歪打正着。
每当古华玩球,学生们就聚集四周,来享受古华老师古怪又天真的刺激。这使得有个教师家属见到古华就想笑:“你一天把人逗笑死了!你这样子学生不怕你,咋会专心听你的课?”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这样,尤其童性的复归,比童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咹?古华惊觉起来……他细细回味,觉得自己是那年蓦然明悟天地人生玄机后,开始悄然变化的。他已趋于大智若愚,,返朴归真,这些成语对于古华来说,那才真正名副其实。他已到达某种超然境界,深入浅出,而什么打乒乓等特异现象只不过一通百通的副产品罢了。
朱史新很羡慕古华。夏天,他见古华卷起裤腿光着脚板上讲台,说:“你活得好自在哟,我们做不出来。”
朱史新,英语专业,却画得一手好画,但还不能随手勾画出真人像。他的相貌只能说不算丑,内心冲动着人生价值观,追求现代生活格调,时常背一付画夹,弹琵琶,吹笛子,随时随地作风流状站姿自弹自唱,不时凝目留盼,看是否有被吸引的青春女子在注意他,他也算得是一才子。虽然已婚,非分之心未安,他的逍遥与古华就有天壤之别了。
山峁、河滩、公路上,常见古华幽人独往,迈着逍遥的步子。他身体已经健康了么?在这红尘社会的漩涡中,他已清静自在了么?详和的外表下,是否依然滚动着激烈的潜流?
唉,菊清……
菊清成为正式在册民办教师,确立了生活轨道,也算得是起步上路了。以此继续深造,她参加了汉中高师函授。这次返回途中,心中老是思绪萦绕。不要说被尘封的伤痕就会复原,欲罢不能的心理最终决定转道去桑元职中找古华。她曾被点上了生命的种子没让它出土,还得装作常人一样该干啥就干啥,只是扑在古华怀里得到一点儿心理慰籍。她没有恨古华,亦是她的生理需求,是她不愿结婚。
远定县,革命曾在这里粗犷地喘息过,清朝出过白莲教,近代飘现过红四方面军军旗一角。桑元在县城西边百里纵深处。去桑元要经过九阵坝,白莲教与清军在此一连打了九仗,故称九阵坝。去玉池区要经过桑元,也许因为出过将军,故通公路最早。菊清到达桑元,问寻知职中在小河对面山垭口,却在河边坐着,见一学生过河,问:“你认识古华老师吗?请你把这两个胶水桶带给他。”学生说:“你咋不去呢?”菊清说:“你先带给他再说。”少女的自尊心,她要先试探古华态度。
古华得讯,想到定是菊清,去把她接回。
久别重逢,菊清心情好转,二人出入来去,谁也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破绽。不过,老实说,菊清并不懂得古华其人,过去、现在。古华也从未对她谈吐过什么,他知道无用。
晚上,古华另睡教学楼休息室。夜深人静,菊清去叫古华回舍,古华未推辞,回舍悄悄共枕,阴阳合欢。
古华索性放开心怀。这次,菊清感到畅快淋漓,继而人事不知,旋转,旋转,飞翔,下降。
象一场梦。菊清醒来,喃喃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安逸过,这是头一次。”古华说:“结婚登记吧,人生路上,我感到累。”
菊清说:“你从来没给我买个衣服,你存心没打算结婚,老说看破了红尘。”
“这……”古华无语。许久,说道:“看来我太差劲,对不起。”菊清背转身,偷偷流泪了,滴滴泪水洒落枕巾。古华拥过菊清:“别伤心了,是我无能。你再等等吧,等我存两个钱。”菊清没有吭声。
翌日早,古华上课回来,见菊清把洋芋已经给他刮好,留了张字条走了。古华赶紧上街送她,也没想到说挽留的话。
《白蛇传》里唱:“情也空空,仇也空空,情仇爱恨,伤心伤身。”
菊清去后一周,古华进城,顺便给菊清打电话。电话哪一头传来菊清的声音:“对不起,我已结婚了。”
啊?古华一时怔住。
事已至此,他已不会为情失常。
菊清与古华长达五年的情海折腾,由浅入深,菊清终于深入浅出主动解脱了,不如简单些。初恋的那些甜言蜜语抑或诺言一笔勾销。
一周后,古华收到菊清寄来的两斤茶叶,那意思表示最后的珍重。古华后来得知,菊清与古姓人有缘,果然与那个爱瞎嗙乱扯,能令她哈哈大笑的古明结了婚。
古华的处女作短小说《因风皱面》投汉中文学季刊,历经半年,被编辑张正国翻看到,终得赏识采用,被称为“真正的小说,与众不同”。为表知遇之情,古华给张正国寄了两斤茶叶,张正国退回,信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落俗套。”古华收到两本反馈的杂志,给菊清寄了一本,菊清回信说:“我对你无啥帮助,受之有愧。”但却珍藏起来。
菊清婚后脾气很大,古明只有服从的份,不久生了一女,夫妻俩活动调回了峡关中学,菊清后转为正式公职教师,自此与古华成为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