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一溜人,一律太阳帽,星期日,峡关中学一伙年轻人吆喝去青龙滩游泳。体育老师大黄操纵着满脸横肉说:“你们看古华,身穿米黄衫,十个米黄,九个流氓!”古华道:“那还有一个不是吧!”他虽已近十年病磨,仍一脸秀气。
一辆卡车从身后冲撞而来,吼叫让路。“诸位,”康兴成说,“去青龙滩三里路,挡车坐,快速生风,好不爽快!”
“罢了,尔等中学教员,”古华捋捋墨镜道,“文明在野蛮面前是个弱者。”
平日眼睛不离,人称“寡妇”的小吴说:“不过,张飞斗不过孔明吧?蛮力斗不过巧智。”
古华道:“裤裆里冒烟——当然。”
这伙人一到青龙滩,青龙滩立时乱套了,两岸山崖蓬拢,立时回音乱碰,山崖边,几只锦鸡惊飞。康兴成显示超群的水性,耍个不沾点地跳水,杀入深潭,许久不见踪影,大黄索性整个身子甩在水里,小吴拍拍胸膛,钻钻耳朵,由潜入深。“千年老树做衣架!”古华嚎叫一声,把米黄衫甩向刺笼,嚎叫着冲向水深处。
闹哇,笑呵,跳呀,鼓水泡,打水仗,仰水逐波的,哼起了自在小曲,有的喊起了上帝,方佛生活的紧縻,专门到此放松。
“喂,光棍,你游过来——!”
“喂,寡妇,你凫拢来——!”
他们闹累了,爬上礁石,从头至脚抹上肥皂,互相搓哇,洗呀,平日热乎的,自是结合对象,古华则自搓自洗。“喂,你们看古华奶奶,三根毛各有四寸长咧,这人是个伟大的人吧?”古华道:“伟大就是尾巴长吧,讨人厌啦,尾巴再长也煽不起大风,倒也自身清安。我上高中时,就给《汉中日报》写过小稿,反映农业学大寨皮带梯田运动胡搞,弄虚作假,自食其果。大学时,刘少奇还在九泉下呻吟,我写了篇有关议论,师院不敢广播,直到时政明显化,又被翻出来广播,想来,世事虚渺!”
陈老师知味,唱到:“小伙子为什么这样忧愁……”接着说,“半个花甲子了,还无老伴,过期作废,处理商品。”
古华说:“求知音,乃人性进化,如此固执,又不合辩证法,知音,三个人两根胡子——稀少。况且你要人家知你什么呢?知己已非呢?真不知该怎么活人了,干脆跳河自尽了吧!”言未尽,已倒身直挺挺甩在水里。这下古华吃亏了,几个人同时朝他扑去。河面上漂起了他们身上的肥皂沫。
古华早已深入浅出,爬上对岸说俄语学黄莺叫声,那一句俄语是当年民兵军训时学的“缴枪不杀”,黄莺也只有儿时常见。老远的山边,一支乓倒鹞在追逐山鹊。小吴探出水面,说:“我要是碰到织女洗澡就好啰!”
“那你也学牛郎么,把她衣服抱走,她追呀,追,追上就成了。”树荫下酣憩者说。
“织女追上你不搧你两耳光才怪呢,说不定到派出所报案。”
岸边八具光留溜躯体,颠三倒四,此时此境,人心变得多么坦率,可爱。
“喂,黄体育,人家早有了,你干吗还插手?”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你高尚我不高尚,咋样?还不都是一死了之,一样的结果!”
古华独憩高处,仰面朝天,这时二簧腿闪忽闪忽地,说:“如此讲来,我倒希望人死后有灵魂啰,让善美之因延续善美之果,丑恶之因延续丑恶之报,不然,种瓜的得瓜,种豆的也得瓜,有悖于自然规律。”古华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呀,人与物应该一理嘛?”他叹一声,二簧腿停止闪动,凝视青山。青山城府深沉,象压抑着复杂的情感。
“嗨嘿嘿——!”黄体育怪笑一声,坐在石头上手舞足蹈,“咋样?奈何我不得吧?存在决定意识,人死了是没有灵魂的!”
小吴躯体颀长,仰面朝天,绠手玩弄树枝,无限惆情怅绪冉冉升起,青龙滩两山发出共鸣——
晚霞呵,你不要烧了,
姑娘的脸呵,够红的了,
夜莺呵,你不要叫了,
姑娘的心呵,跳得够急的了!
“你们出口知音,双职工,我恋了个农民姑娘到温良咧,又觉不够味,哎呀呀,哎!”
古华还沉浸在先前的思想中,这时二簧腿又开始闪动,嘴里说:“不见得,比如一人一手好书法,别人怎么不行?此乃心之产物,心修炼而成,这就有点儿意识决定存在的意味了,何况古时李广射虎之哲理乎?”从大学那个广播稿事件,他不再是书本的奴隶,用自己的眼光重新去审核世界。
“你它妈满口之乎者也,一身的反骨!”有人笑骂一句。
古华嘿嘿一笑,说:“兴许被世人忽视的平淡现象,正是曲径通幽处哩!你们说,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又怎样?我说哇,兴许情杀案多了。”
小吴操着京剧腔问:“何以见得,不妨讲来——!”
“我偶尔也有乐极时,后反倒又觉空虚,是何道理?看来物质与精神,科学与道德,也并非因此得彼哟!”
“还是抽烟吧!”不知谁给古华抛去一支“大雁塔”香烟,一盒火柴。
“嘿嘿,正好老娘我烟瘾来了。你们看这火柴盒里火柴棍,有生死恋,有短命鬼,又想要剩余价值,又不讲质量,人心可悲哟。”他忽地坐起身,道:“南方的黄莺为啥不来了,还有铁轮甲鸟,土生土长的麻雀也少了?”
没人应答。
蛇——?一条乌梢蛇从草丛中窜来,大伙装惊弄色又跳入河里,笑哇,闹啊,游向彼岸……
这伙墨镜客“打道回府”了,一路寡言淡语,宛然进入墨镜里那悠悠的世界,似乎不大情愿回到尘世中去。
锦鸡嘎嘎欢呼着,又飞回青龙滩山崖,象印第安人重回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