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特点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获得一个绰号,绰号往往形象生动。
葛国治老师的绰号是“联合国秘书长”。
这不仅因名而得。他披披头,时常衣着端装,上课时一定要整理一下本来整齐的衣领口,然后再走上讲台。他习惯双手捧着一杯茶,闲荡张望,不时停下来咂一口茶,一只脚后跟抬起闪动着,显示成熟、文雅,尤其与领导谈话时无不有这个动作,似乎可以提高身价。他的父亲旧社会是邮电官员,如今还有台属,他的一口普通话就是出于这种微妙的虚荣心。他的普通话,慈祥的外表,陌生人定会以为他至少是县级以上的大官,好论内政、外政,其实他是个典型的本本主义,常常在现实与书本之间与老师争执,动辄面红耳赤。儿子葛晓尚读初二,班主任对葛国治说:“你娃学习不上心,成天练习用飞针插教室门!”
葛国治把葛晓尚叫回宿舍,说:“你给我站在那里!”然后从书架上取出一本马克思著作,翻开一页给葛晓尚读起来,以为说服教育。“你看,咹?你听马克思怎样教导我们的?”把书拍得直响。
葛晓尚噗哧一笑,笑爸爸这种不切实际的教育方法荒唐。
荒唐往往幼稚。下午学校开校会,预先大扫除。葛国治见张校长在巡查,便拿起自家的扫帚,打扫公共卫生,做起好人好事来,以让校长看得见。
校会上,台上的教导主任李龙讲话:“……我校自张校长上任,治校有方,如果选县长的话,我一定号召师生投张校长一票!”
张校长站起身来,竟一脸正经地说:“我一定将同志们的意见转达上去。”
台下的听众古华心里哼了一声。只听李龙继续讲道:“初二学生冯均,把家里给的生活费拿来买扑克,饭钱不够了,没钱买饭票了,就逃学。该生通过学习党的十二大文件精神,现已大有转变,学习成绩跃为全班第六名!”
“牵强附会,假大空话。”古华嘀咕一声,对身边的老柯老师说,“我真搞不懂人们为啥习惯这样。”
“这就叫政治。”老柯老师小声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们不见得有才华,却一个个头上仿佛笼罩着一圈灵光。
古华心中在想,这样的教育,潜移到一代代人身上,会是什么社会效果呢……
张校长名张大丰,原校长周贵德老来归故里,回了山外乡西县。张大丰来自县中,为语文教师,善写豆腐块通讯稿。他四十出头,体态已发胖,多年参悟官道不得,忽得高人指点,顿悟之下,登堂入室,终于小成正果,入主峡关中学,首使量化管理,周末毕业班义务补课制度。至于中学院内十几颗橘子树就没有关心的价值了,冬天不事保养,全部冻死,断送在他的校长任期内。古华对这样的校长不感冒。
李龙,猴脸型、大嘴、小眼,时常带一付眼睛,个儿不高。李龙世故虚伪,古华纯真而不傻。或许,不论什么人原本都喜爱纯真的东西,或许,李龙同情古华,担心太过实在的古华在明暗虚实的人生路上走不动,他给古华传经授道:“小古啊,人,即或是对自己的妻子也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能让别人把你看透,熟透,要保持一定的陌生感,这样别人才不敢随便冒犯你,对领导要多说好话。”
古华说:“谢谢你以先见之明提醒我们初涉世的人,但我恐学不来。”
难怪,在古华看来,李龙与他的妻子好像同志关系而不像夫妻关系,他把他的处世哲学并不例外地运用到家庭中,倒也保持着家庭的长治久安。
星期六下午,张校长去找古华。
古华正在屋里洗衣服,甩甩手上的水渍,给张校长挪过藤椅,说:“请坐,校长无事不登门吧?”张大丰肉墩墩的肩膀起伏着,像雄鸡耸翅,准备啼鸣。挪挪椅子,凑近古华,这才说道:“学校试行周间毕业班补课,你不参加,这是罢工性质哦!”古华道:“那我可以说,星期日是法定假日,宪法上说中国公民有休息的权利,你这是侵犯公民的权利咧!”
张大丰说:“宪法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义务劳动的权利,照你这样说,那宪法上要是没有那一条呢?”
“啥?”古华睁大眼睛。他本想说,你什么动机入党的?共产党当年闹革命的宗旨是什么?但他忍住未说出口,知识份子的委婉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说伤人自尊心的话的,那是冲突的根。换了一种说法道:“要是宪法上没那一条,那我就跟随毛委员闹革命,把劳苦大众从马克思的《资本论》下解放出来!”作为领导,张大丰强装正经,道:“年轻人,要把稳着实,本来准备叫你担任团委书记的!”言罢悻悻而去。
与人争执,毕竟不是件愉快事。古华在想,义务劳动的权利,休息的权利,这之间有空子可钻。为弥补空子又制定新条律,又会产生新的空子,这个世界的事物关系怎么如此不踏实!一切相对成立。
不过再一个周末,古华还是上了补课讲台。
后来,远定县转变、普及为周间有偿补课,一直延续下去,虽然多年后终被上上级订为不当行为行文禁止。古华习作一篇短篇小说《胖校长》投稿被退,被张大丰拆开观之,知原型就是他,把古华叫去谈话,强压不快。
一周后,张大丰对古华说:“高一学生对你意见大,都说听不懂,嗯,这个这个——,你带初二,叫仲真云上高一。”
古华自讨不是了。权利就是这样厉害,你再赖在台上就失去了意义。难怪人无论有无其德才,大都想为官,以求呼风唤雨人上人的良好感觉。仲真云是师范生,在中师是学生干部,故而当了教师仍当干部——团委书记。他日常正经的样子,从不乱说半句话。
两周后,张大丰又去找古华。“这个,这个——嗯,还是请你带高一数学。”张大丰也还算不太坏,古华明白,肯定是仲真云对高中数学吃不消,学生真的意见大了。
“这回熬个架子在说!”老柯老师给古华出点子,“那能像床下的夜壶——想用了拿出来,不用了又甩开,还是非你莫属嘛!”
仲真云作为基层学校团干部,参加了团县委大会,张大丰及时写了篇仲真云先进事迹的通讯稿,在省台广播。仲真云被选为县团委书记,转行了(十五年后当了县长)。学校团委书记一职,当初张大丰有意给古华的。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古华并未因有了菊清安心,他已不满现状,署假在偷偷地行动
开往新疆的火车披着夜色从汉中路过,停下来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又动身了。车上人不挤,古华有座位。第一次出远门,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中,显得孤独,古华是不会随便与陌生人搭话的,窗外那异乡异土的韵味则被黑夜淡化了许多。
夜渐深,瞌睡的旅客任随列车拉着自己跑,也不担心会把自己拉向地狱或天堂去。同座的女子靠在古华肩上睡着了。女子一觉醒来,抿嘴一笑,说:“你真好。”古华说:“过河遇到渡船人,上山遇到砍柴人,请问你是哪里人?”女子说:“你真逗,西安市。”西安市?出了省界,同省的人便是老乡了。但若能就此播下爱情的种子,那就太天真了。
火车甩掉了一个白天两个夜晚,又一个白天进入了莽莽戈壁。太阳的火辣负面作用烤烫了戈壁烤熟了车厢,古华不时撕开衬衣去车门处透凉观赏。啊,这就是戈壁滩么?那荒凉的广袤给人像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觉,却别有一种荒凉的美。据说到克拉玛依还远着呢,此行会如愿吗……
火车载着一个人的心思,奔向想往之地,那里有少数名族风情。
七天后,古华的身影依然出现在故地。仍去县进修校找菊清。
古华向菊清坦白了新疆之行,未料菊清并不多心。月夜,二人消失在泾水河边,高大的河堤挡住了二人身影。
“给你,挨一下。”菊清说。
古华听懂了菊清的暗示。于是二人靠依河堤,安上了“电源插头”,原来菊清早己激情而发。高贵的人类却大多产生于夜幕下偷摸行为,而低等动物性行为往往在众目暌暌之下理直气壮不以为羞。
抒情已过,菊清仍安然不起,软软说道:“这辈子非你不嫁了。”
“都什么时候了,”古华道,“你还说这话,这说明你之前一直还动摇不定。唉,我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古华过份聪明,难得糊涂,或许他是有意找茬?菊清立时清醒反弹:“那么你呢?你当我看不出?又老是看透尘世什么的!”女人一但事爱,立时柔情万千,过后该发生的事照样发生。古华道:“别说了,免得弄得不快。什么叫有家?有人爱问‘你成家了么?’这说明有了妻子就叫有家。这世上妻子还充当母亲的角色,很多男人不是爱称其为‘婆娘’吗?很尊敬呢,尊称为‘婆’、尊称为‘娘’!”菊清被逗笑了,仅仅被古华逗开心过这一次。古华说:“观世间,合谐的婚姻弹奏曲很少,大都找了一对矛盾的碰撞,唉,或许就在这种碰撞中产生一份人生趣味吧?”菊清说:“你这人思想太复杂,跟你相处不轻松,有压抑感。”
“我亦感自已命运不妙,亦发觉思维过敏,往往一件事还没发生或正在发生,我思维己百转千回。”
月亮借太阳的反光扫描上了山腰,城市与河堤彻底暗下来,菊清想再来一次,却见古华意尽,返回。
古华回到了出发地。
峡关街后的尖峰寨顶悬崖峭壁,近乎原始。人类的触角既长又短,长则天涯海角,短则生活领地的死角也许祖辈无人涉足过,成为永恒的神秘地,只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同样,古华爬至悬崖下,只得停留下来。童年,他就爱爬往高处,沉浸在大自然中,听风与树的絮语,河浪与礁石的对话。
居高临下观望街市、学校,有种局外人的感觉。河对岸有农人在翻挖土地,从远古挖向现在。如今大集体瓦解,土地下户,公社称谓也改为乡政府了。右边山坡上有人在唱歌,还哼起了曲谱,“2”音哼成了“4”音。古华哑然一笑,寻声望去,是一打柴人,在搜寻干枝,心道,他们反倒自得其乐,生活的真谛是什么……
哎,爱、恨、真诚、世故……成年世界与童年世界大不一样,学生时代与进入社会大不一样。究竟是童年把世界看简单了,还是成年把世界弄复杂了?还是世界原本就这样深刻?世界随着成年失真。古华觉得他不适应这个世界。这大山,这生活,他已由原来的单纯感到不满,去新礓克拉玛依应招高中教师,却无果而归,人家已招满。假如此行如愿,与菊清的关系会延续吗?天知道,虽然已是深入关系。他爱好平静,同时又希望发生一场大变动,打破这沉闷的生活。
什么时候能去大海边,长城,草原享受一下旷达的意境呢?那可能会唤起他对生活的热爱,感觉到人生世界美好的一面.
面对世界,他只有一个字:啊!
面对世界,他只有一个字:哼!
他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世界,给大地抹上了一层阴冷的色彩,内心深处,却又强烈地希冀人世界多添一层暖色。
夕阳西下,红云泛起,他才下山。
太阳躲到山背后睡觉去了,月亮醒来了。这晚的月亮又瘦削了几分,月光洒进古华素净的宿舍,更有一种幽人的感觉。
咕——!古华放了颗长长的屁,末尾竟还拐了个弯儿,就像歌星唱歌结尾的拖音,空荡的屋内竟然起了回音。“哈哈,哈哈,哈——!”这使得古华忍俊不禁,自嘲地大笑起来,一任笑个够,笑罢,自言自语道:“妈的,这辈子我发誓要放一万颗屁!”
隔壁葛国治对黄嫂说:“这娃发什么神经?”
难得开怀一笑,将郁闷释放出来,畅快了许多。有时,他真想痛哭一场,跑到野外,山上无人处,哭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屡屡压抑下去。
岁岁月月中,古华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已习以为常,病磨似乎还承受得起。睡梦中,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他压来,他被迷住了,呼吸就要窒息,他努力挣扎,没有挣扎过来,呼吸就要停止。不行,他再一次用了天大的勇气挣扎,终于缓过气来,否则那一口气大有被永远窒息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