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期望，千年转瞬即过时，她恍然回首，发觉有一人在她身后等了许久，而她只做一次寻常赏光，便是极好……”
是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回转，有人‘嗤’声一笑，极尽讽刺：“这般喜新厌旧之人……璆哥，你当真不值……她魂魄碎了便碎了，拿修为去救这般人，璆哥……”
“酌光，”温润的嗓音染上一层薄怒，语调却依旧如沐春风，缓而平淡，“不可胡言。”
顾酌光低眼，再未多一句言语。
江宁只觉五脏六腑恍若灼烧般的疼，她握紧拳，手上是细细密密的一层鳞片。汗水涔涔而下划过她的脖颈，又觉透骨的凉意。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顾酌光低声骂了句，连璆眼色冷了几分。
似有人运了灵气向她体内输送，江宁恍惚间觉得好受不少，清雅的莲香涌入她的脑袋，她翻身咳出了一口血，再睁眸时，光影掠过，双眼只觉刺疼。
“小宁儿，你可好些了？”有一软袖绸缎贴近她的面颊，江宁耳畔蕴满了携着莲香的男子的温雅音调。
“江宁儿，你可当真是要上天了，”一人‘嗤’地一声，“怎么，仙界的那些伪君子如今长得不合你的口味了？如今又跑回了妖界造孽？”
江宁伸手揉了揉眉心，她抬眼，只觉眼前面若冠玉、眉目如画的玄袍男子几分陌生，而远处一脸仇怨的目若寒星的绿袍男子倒是熟识得紧。
“酌光？”
“哟，忘川殿的小祖宗，亏你还能记得上我？”顾酌光掐着嗓子一声嘲讽，江宁却笑了开了，顾酌光如千年前那般，一模一样。
“你是……”江宁转眼向了近处的男子，她低眉想了片刻，轻声道，“……莲玦殿殿主？”
连璆的眸色忽得一暗，但随即又笑了开来：“是，小宁儿。”
江宁的记忆依旧是半片清晰，半片模糊不清，她回想往日的许多事，也只能约莫推断出眼前何人是何地位。
“小殿主，你终是醒了……”有紫裳女子盈盈一笑，花香盈袖，招来几只翩蝶，“莲玦殿殿主、二殿主，若是醒了，屈娆便带小殿主回忘川殿了……毕竟，多年未见，殿主对小殿主甚是挂念。”
“……”连璆面色停顿片刻，便笑道，“自然。”
屈娆报以盈盈一笑。忽得她抬眼，看着江宁身上的素净白衣，柳眉轻皱：“小殿主既然回了妖界，就莫要穿仙修的衣裳了……”
话毕，屈娆抬手一挥，江宁身上的白衣霎那变成一片血染，红纱拂眼，繁复的绣纹美轮美奂，江宁的面色微微一顿。
“小殿主果真还是穿着红衣裳，看着要舒服些……”屈娆舒眉浅笑，揽过江宁，便对着连璆行了礼 ，“莲玦殿殿主，承蒙这几日您对小殿主的照顾了。”
“忘川殿二殿主不必客气，”连璆淡笑。
“璆哥，你可是费了百年修为，什么不必客气，你倒是……”顾酌光又开始念叨起来。
屈娆无言，她瞧了顾酌光一眼，便对着连璆笑道：“也是，毕竟来日，是要成亲家的。”
连璆嘴角微微一顿，他眼色闪烁，随即笑得温雅：“若是如此，自然极好。”
江宁按着眉心，她的神识依旧是一片混乱。
未听清屈娆说了什么，风光一换，便是在高楼之上俯看一片花海，以及湛蓝如玉的湖泊。
有一行粉裳女子路过，抬眼瞧见江宁一分讶异，随即便低了眉，行礼轻声道：“二殿主、小殿主恭安。”
“退下吧。”屈娆淡着眉目。
“是。”
江宁几分恍惚，瞧着一群女子恭敬的眉眼，她停眼，几分无措……这便是妖界之巅，万人之上？
江宁不知走了多久，亭台楼阁隐逸于山水画之间，琴瑟相鸣。湖边有人嬉笑，泼起浅蓝如玉的湖水，阳光落入尘世恬淡的笑意中，恍惚如梦。
悬于半空中的长廊挂满薄纱，中有隔门，古色古香。
“小殿主，这便是中议阁了，殿主已经等您很久了……”
江宁注意到屈娆提及‘殿主’时忽然温柔的眼神，她自觉很熟悉，也觉习以为常。
“进来。”薄淡清雅的嗓音恍若隔世般空灵动人，透门而来。
江宁猛地一顿，眼角忽得几分湿润。
‘多日未见，甚是想念。’
不知为何，江宁此刻只有如此感觉。
屈娆推开门，空旷的竹制大殿里，唯有一袭白衣高居殿上，恍若白瀑的银发直下，似镜中月华。男子恍然回首，江宁猛地一顿，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觉倾世风华。
“爹……”江宁喃喃。
“小宁儿，”男子微微扬起嘴角，长袖盈风，眸如浅水温软，“这百年，你跑到何处去玩了？爹还以为你和你娘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江宁低眼淡笑：“去人世历练了。”
屈娆不知何时失了踪影，江赫连指尖一转，便到了江宁面前，细细打量后，他淡笑道：“果真如此……你越发像你娘了。”
他伸手揉了揉江宁的发，袖间是很薄淡的竹渗水的清香。
“过几日，你妹妹会来。”
江宁顿眼，淡笑：“阿姝？”
“嗯，”江赫连抬眼，眸中满是宠溺，“小宁儿，你寻的那个仙人……如何了？”
江宁猛然顿眸，她的胸口忽得又泛起疼来，细细麻麻的刺痛深入骨髓，她低眼笑了：“当年……是宁儿不懂事，让爹费心了。”
“如此便好，”江赫连敛了笑，他低声轻叹，“爹莫要你落到……和爹一般的结局……”
“爹等你娘等了有千年了，在噬仙海里等她……可她终是要爹去寻她。”
“过几日，待四界盛会过后……”
江宁默然，生死相随吗……
那时，便徒留她一人了吧。一杯清酒，也应是一人白头。
“小殿主随属下来吧。”
江宁转眼，只觉江赫连的身影过于清瘦，她的头忽得又疼了起来，眼底恍然掠过了谁成双成对的笑靥。
‘爹爹，娘怎么还未来？’
‘爹爹，我们都等了三百年了，娘到底去哪玩了，都不带着宁儿！’
‘爹爹，你要是去寻娘的话，便莫要管宁儿了，宁儿会听娆姐姐的话的。’
‘爹爹，为何仙与妖不能结亲？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嘴巴，哪里不同了？爹爹长得这般好看，他们这些仙人当真不知好歹。’
生死隔断，寂寞天涯。
她江宁，绝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绝不会……
风光映入眼眸，江宁捂住眉眼，冰凉的水流从她白皙的指尖滑下。
温闲，来日，便莫要再见了……
江宁所处的偏殿坐落于落星湖之上，风光极美，恍若游船入画。四季皆是暖春，不见冬雪，不见落叶纷飞，只有淡蓝如玉的湖泊和嫩黄色的幽草。
因擅自出入妖界，妖君晏殊下书关她三个月禁闭。正好静心修养，江宁也不觉有何不妥。
书画，政文。一纸白宣，一砚梨花墨。江宁一身血色宽衣，绣纹虽繁复，但若是不细瞧，只觉素简至极。
“王姐一直都是这般，”有人盈盈一笑，下了游船，宽大的华衣迤逦入湖，袍尾绣满金线勾勒的三大远古妖神，妆容盛极、美轮美奂，“分明心中所念之事如此之多，却硬是做出了心若止水的模样。”
江宁未曾回话，只是揽起宽袖，下笔在纸上描画起来。
江姝未觉江宁失礼，只是随意一笑，便揽袍跪坐在了江宁的对面：“王姐确是比百年前要沉稳了许多。”
“不知妖后驾临有何要事？”江宁带笑，却是语调薄淡。
“王姐回来了，阿姝自然要来看望一眼，”江姝取了江宁摆在案上的茶，掩着脸轻抿一口，浅笑如花，“不知王姐欢喜的那仙人……如今如何了？”
“还能如何，”江宁低眼淡笑，她眉目里是强作出的薄淡，“殊途不同归，我总归……是看透了。”
“王姐如此说，阿姝倒是心安了……”江姝轻笑，“毕竟几日后又是四界盛会，就怕王姐重蹈覆辙……”
江宁闻言眸色一淡。
“阿殊说让王姐与璆哥哥一块去，也省的王姐被那九重天上的仙人迷了心思，”江姝言辞调侃，却含着一分讽意，“王姐，你莫要忘了逼死母后的人是何人……”
江宁抬眼，看着江姝的眸色清冷：“嗯？”
“王姐，那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你可是忘了？”见江宁神色如此平淡，江姝忽得抬声，眼眶微红，“王姐，你怎可以把如此重要的事忘了……”
“我未曾忘过……”江宁低声。
“可王姐的神识里却分明没有关于母后的半分留影……”江姝捏了诀，如画眉目里含着凄凉，“那王姐便陪阿姝再看一次吧……王姐走的这五百余年，阿姝每每想起王姐一回，便重温一次……那些仙人逼死母后的场面……”
“阿姝多怕有一日，王姐也死在了仙人的手上……”
“而后父王去寻母后，徒留阿姝一人……”
江宁怔怔地望着江姝，在她的记忆里，江姝是针对她的，恨她入骨，只因她与母后神似，而江姝与父王神似，父王对她更为宠溺些。
这类幼齿的事江宁也没放心里，可江姝与她，关系确是薄淡，淡如君子之交，平如镜湖。
百年前，江姝看她，眼底只有冷漠仇怨。江宁从未忘记过，那森冷的眼神。
风光一换，是静谧绝美的噬仙海，而千万天兵，摇旗呐喊，却是打破了这般静谧。
“青岩仙子，尔若是杀了江赫连，本座便会与仙帝求情，他日，尔依旧是西王母座下护法仙子……”官衣长袍男子眉目清冷，音调薄淡，似乎不论尚宁应不应许，都与他无关，“但若尔依旧要强犯天规，本座手下不会留一分情面。”
“宁儿，”江赫连嘴角涌出的血是鲜红中带些翠绿，他轻笑，绝世风华，“宁儿，你听我说，动手……来世，我投身为人……再等你……”
“你又犯傻，”白衣女子淡笑，清冷恍如一团凝烟，“这是断魂剑，怎会还有来世？今世，本尊便要与你相守……”
“这仙人本尊早已当厌……连连，你若是欢喜我，我便永世都伴着你……此生，我都在噬仙海里，伴着你。”
江宁猛然一顿，她捏决拦在了女子身前。可女子就如未瞧见她那般，拥着江赫连，直直越过她。
“娘，莫要……”江宁轻声，泪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抬眼想阻止泪水涌出，却望见江姝早已是泪如雨下。
“不要……不要……”江姝喃喃，眼神空洞。
“上玄仙尊，承蒙您多劝……”白衣女子勾起一抹轻笑，几分嘲讽，几分安然，“可是本尊此生，从未悔过，从未……”
她再步前一步，白衣翩然而下，她拥着江赫连，浅笑如花：“连连，你莫要忘了，我在噬仙海里，等你。”
有仙兵想上前拦住，上玄抬手，眸色冷淡：“由她去吧。”
“连连，我记得，第一回见你，你悲伤凝结恍若幽海……为何如今，也要露出这幅模样……”女子轻笑，她伸手抚摸着红衣男子的面颊，“来日，由我相伴，你应欢喜……”
一点点渐变透明，女子笑了，低眼吻上了男子的面颊：“连连，我欢喜你啊……这般命定的结局，我也愿坦然受之……”
最后一刻，女子凝视着男子的面容，欣然笑了，男子怀里只剩一抹淡到入骨的花香。
江宁顿眸，她凝望着浮于半空的官衣男子，嘴角扬起了薄冷的轻笑。
“王姐，百年前我恨你啊，恨到想用尽手段登上妖后之位，再去杀了你……你怎能欢喜一个仙人……怎么能……”
“可我又担忧王姐你也死在了那些令人作呕的仙人手下……”
“阿姝，”江宁将江姝拥入怀里，眼角终是落下了泪。
她分明触到，脖颈处一片温热。
“本殿……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会杀了他们……莫怕……王姐发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