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膳……紧走几步来到轿子近前,伸手刚要撩开轿子帘栊,忽听轿子中传出说话声来。
一
宇治道中载有茶壶的轿子均被洗劫一空。丹下左膳在东海道上刮起了一阵白色旋风。
虽然到手了数只茶壶,但是自己所寻找的那只猴壶却依然是下落不明。
壶中天地,乾坤之外。一旦执迷于一件事情,便一条道跑到黑。这就是丹下左膳。
丹下左膳一路追寻着猴壶,不知不觉之中又来到了江户城。
江户城乃是其第二故乡。
白发涉江寻旧路。虽然并非阔别江户几年,但是丹下左膳还是有些不认识路了。
脸上灰尘满布,衣服上浸满鲜血的丹下左膳腰间斜插着的是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濡燕刀。
乱蓬蓬的发髻被高高地盘在头顶用野草系着。
真是一副怪相。
自不必言,还有那独臂斜插在骨瘦如柴的怀中。
眉头紧锁的脸孔上从右眼处斜卧着一道深深的刀痕。
丹下左膳扬着脸,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路,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燕雀何徘徊,意欲还故巢。”
忽后又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嘿嘿,左膳啊左膳。看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到江户,你也太过思乡心切了吧?”
在丹下左膳的一步三摇之下,腰间的濡燕刀不停地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想杀人!想杀人哪!”
那个小安小子怎么样了?柳生源三郎呢?萩乃呢?
想到这些,丹下左膳不禁思绪万千。
不如先到小安所在的那个大杂院看看去,说不定能从那里得到一些之后的消息。
从品川一路下行进入江户,左膳径直横穿过蔬菜店街道,来到了上野山下的三枚桥前。
此时刚好到了子夜时分。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林上,一弯明月静静地挂在那里,周围散发着如同水墨画一般的淡白色。
两侧的商铺早已大门紧闭。店铺门前的水桶上写着大大的“水”字。水桶旁一条狗蜷缩着睡得正香。
这个晚上像是要发生些什么。
“嗯?如此深夜怎会有一乘轿子?”
一只脚刚刚踏上三枚桥的丹下左膳一眼看见从上野山上一乘轿子被忽悠忽悠地抬着从正面走了过来。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人高马大的衙役警觉地四处张望。这架势显得神神秘秘。
左膳一看轿子前面的灯笼上的花纹——似曾相识!分明就是柳生藩的标志!
此刻的左膳看到轿子,脑海中闪现出来的只有茶壶。
“不会是运茶壶的轿子吧?”
左膳一闪身躲到了小河边的柳树树影之下。透过月色,左膳打量着不断走近的这乘轿子。只见这是一乘蜡黄色的女人乘坐的轿子。
忽然,只见夜空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后只听轿子边上的一人“哇呀”一声惨叫捂住肩头倒在了地上。
“站住!这轿子借我一用!”
二
“呀!竟有劫道之人!”
“看错了吧?休要慌张!”
“啊!大事不好!”
惊慌之中,众衙役、武士将轿子挡在身后,一字排开站定了。
肩头被砍了一刀的那个家伙像是有什么急事儿一般,踉跄着紧走几步,刚过了桥便一头栽倒在地。
其余众人无暇顾及这个受伤的同伴,齐声喝道:“来者何人?!我等乃是柳生对马守藩中。”
“哼哼哼,正因为你们是柳生藩的人,才要借轿子一用呢!”
丹下左膳手中拎着鲜血淋漓的濡燕刀,摇晃着往前走了两三步接着嚷嚷道:“嘿!让我看一眼轿子中是否有茶壶!要不是茶壶的话,我自然会放尔等过去的!”
左膳一边扭动着身躯靠近众衙役,一边冷笑着。
这冷笑后面暗含着的是左膳腾腾的杀气。左膳大开杀戒之前,往往都是这副醉汉模样。
这个模样说明左膳已经到了嗜血的最高峰。
其中一人毫不识相地大吼:“大胆!”
话音未落,只见此人像是要跳起来一般,双腿大张,腰际刚要弯下去,整个人却一下子扑通一声头朝着左膳跌倒在地!
濡燕刀的刀锋上闪烁着惨白的月光。
随着方才如同浸满水分的蒲团落地的扑通一声响,眼看着濡燕刀刚要收回左膳腰际之间。
就在这一刹那,左膳轻轻地一抖手,濡燕刀滴溜一声反身又是一扫!只见又有一人被横腰斩断!
不可思议!濡燕刀就像是生出了双翅一般。
被拦腰斩断的那人的上半身“咚”的一声跌落在地上。这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濡燕刀在欢呼雀跃一样。
“上来呀!来呀!”一脸怪笑的左膳在惨白的月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阴森邪恶。
转瞬之间就失去两名同伴的柳生藩众武士不禁有些乱了阵脚。
“不如夺路而走,妻恋坡也并不算远。”
“嗯,看来凭我们几个难以对付此人。还是快快请来少主人源三郎助阵为妙。”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其中一人拔腿就跑,余者三人紧随其后顺着右侧的街道一溜烟跑了下去。
这样看来所谓的名扬天下的柳生刀法也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
左膳冷笑着目送着这些人狼狈逃去,然后将鲜血淋漓的濡燕刀插在地上,紧走几步来到轿子近前,伸手刚要撩开轿子帘栊,忽听轿子中传出说话声来。
“别来无恙?丹下大侠?呵呵呵,听声音便知必是你左膳无疑啊。”
三
轿子中传出了一个女子声音。
就在丹下左膳一愣的瞬间,轿子帘栊被从里面撩开了,暗夜之中立刻出现了一朵盛开的鲜花——出来的竟然是浓妆艳抹的阿藤。阿藤出来后轻轻地拍了拍左膳的肩头说道:
“哟。你倒是跑到何处去了啊,为何杳无音信呢?想得我好苦啊!”说着,阿藤凑近了左膳。
左膳满以为深夜急行而来的轿子里必然载着猴壶,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从轿子里竟然走出个女人!而且是自己撇在驹形尺蠖横町不管的阿藤!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阿藤如何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柳生藩的轿子当中呢?!
一脸不悦的左膳一边把濡燕刀还鞘,一边冷冷地说道:“是你啊。一副贵妇人打扮,看来混得不错嘛!我不管你是如何混到这个身份的,总之你我毫不相干!后会有期!”
左膳撇了撇嘴,扔下这句讽刺之言后拔腿就走。
面对阿藤,左膳还是冷漠无情的左膳。
“哼。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我今日如此打扮也是为了能早日遇到你。你却白费了我的一片思念之情!刚见面还没把话问个清楚,你却拔腿要走?!”
阿藤不愧是阿藤,言毕伸手扯起身上的长袍一把摔在地上气鼓鼓地接着说道:“好吧!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谁是阿藤!纵使你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跟定你了!”
说着阿藤撩起衣裙露出了白皙的脚踝,刚想迈步去追左膳,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不行,差点把孩子们给忘了。”
说罢,阿藤返回身伸手往轿子里划拉了一通。取出来的是一个包袱,还有一把折起来的三弦琴,一个装有尺蠖的箱子……这些就是阿藤用来做买卖的工具。
这些家当阿藤是时刻带在身边的。这不,这次外出阿藤也将这些家当带进了轿子。
弯月斜挂的星空下,阿藤提着衣裙角隔着两三丈的距离紧紧地跟在前面急步如飞的左膳身后。
这一前一后的两人看着甚是有趣。
只听阿藤不住地嚷嚷着:“什么侍女,我阿藤早就不想干了。今日正想趁机逃掉,打算明日就去找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恰巧在此碰到了你。”
前面的左膳像是没有听见阿藤的嚷嚷一样,连头也不回。
“你这浑身是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你刚才和我说话的语气,还是有些在意我的嘛!我在东海道上与那个与吉被捉住时,柳生对马守说看我是个能弹会唱的女人,便将我留在身边做了个侍女。现在那个柳生对马守去日光山忙着做日光东照宫大修的事情去了,撇下我一个人照顾一个百十来岁的糟老头子,每日里心情抑郁。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能在此处再次碰到了你!”
四
话说柳生对马守为何一眼看到阿藤便觉得这个女人有用?对马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个女人留在身边做侍女的?
而令人奇怪的是柳生对马守将阿藤留在身边之后也并不见对其做什么特殊的安排,只是留在身边当丫鬟使用。这次柳生对马守前往日光山料理东照宫大修之际,也不见其将阿藤带上,而是让阿藤留下来照顾那个一风宗匠的衣食住行。
且说现在的阿藤,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地紧随着丹下左膳。
“那个柳生对马守走了之后我的工作只剩下了照顾那个叫做一风的老爷子的起居,还有就是每天半夜起来坐着轿子去上野拜佛祷告日光东照宫大修工程顺利完工。”
这时只见走在前面的左膳的肩膀微微颤动了几下,看似是有些忍俊不禁。
“呵呵呵……让你去祷告,原本能顺利完工的日光东照宫大修岂不是要适得其反了啊。”
“少要取笑于我啦!你以为我想干这个莫名其妙的活计啊!我也是万般无奈才代替那个一风老人每晚去拜佛祷告的嘛!不过呢,这其中倒是也有些有趣之事呢!”
接着阿藤便饶有兴趣地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
说起来真是奇妙。原来自从这个浓妆艳抹的阿藤开始朝夕照料一风宗匠以来,这位老爷子突然显得日渐精神起来,就仿佛是换了个人一样。
一个一百二十余岁的少有的高龄老人与阿藤之间自然不会发生什么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是这位妖艳女人阿藤倒确确实实给一风宗匠带来了一阵清爽之气。
一风宗匠每日呼吸着阿藤带来的这股清爽之气,竟然像枯木开花、燃尽的油灯重获灯油一样气色奇迹般地日渐好转起来。
荷尔蒙一词虽是近代才流行的说法,但是身处享保年间的柳生对马守或许已经知道了荷尔蒙的妙用。为了找到猴壶,而后让一风宗匠鉴别真伪,柳生对马守可谓是费尽心机,无论想什么办法都想让这位老爷子多活几天。
这位事关紧急的一风宗匠自从从伊贺经过长途跋涉被送到江户以来,身体日渐衰弱,在眼看着就要撒手归西的紧要关头,来到其床榻前的就是这位阿藤。
柳生对马守看到这位妖艳的半老徐娘第一眼,一定是想到了可以利用其来使一风宗匠抖擞精神,所以才会将其留在身边。
“原本像个婴儿般需要人悉心照料的老爷子近些日子突然能独自下床在屋内溜达起来了,而且耳朵也能听得见了!”
“我这么一瞧,心想说不准这老爷子返老还童,还能把活过的百十来年再活一遍呢!于是觉得照料这个老爷子也算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并且我觉得这中间你丹下左膳也一定会提着猴壶来请这位老爷子鉴别真伪的。”
“今天既然在此碰到了你,说什么也再不会离你半步啦!说什么我也不会回那个柳生家中了!”
丹下左膳依然是沉默不语,好像是默许了阿藤的紧紧跟随。
左膳脚下加急,直奔浅草龙泉寺方向。
阿藤紧随不放。
二人一前一后,看着甚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