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轩从一旁搭话道:“这么说作阿弥老先生,您是已经决定为了小安要出山前往日光山喽?去或不去都是您一人作出的决定,可并非我泰轩的意见啊。”
小美夜此刻也由衷地希望能够找到小安的父母,但是一想到马上要与作爷爷分开不禁伤心地抽泣起来。
然后小美夜又破涕为笑,用两只小手摇动着作爷爷的膝盖说道:“作爷爷,若是为了小安,就是再悲伤再寂寞,小美夜也能忍耐。作爷爷去日光山雕刻去吧!”
说着小美夜又抽泣起来。
小安眼里充满着感激之色,对着作大爷说道:“作爷爷,使不得啊。虽然作爷爷是为小安着想,但是作爷爷要是走了,小美夜就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不用担心我父母的事情,请作爷爷也不要理会什么日光山的事情!”
作阿弥轻轻推开小安和小美夜左右抱过来的四只小手说道:“田丸先生,外面可是停着前来迎接的轿子?”
说着作阿弥一下霍地站了起来。
“泰轩先生,长久以来承蒙关照了。这两位孩子还要拜托给泰轩先生照看啦。”
“如此也太快了吧?莫非这就要出发?好吧,明白啦。其他的事情你莫要担心。只要田丸先生答应了,我想就能很快找到小安的父母了。至于小美夜,我会像照看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照看的——”
七
心境之变,瞬息之间。
比如司马道场的莲夫人。
近日莲夫人倍感身体虚弱、寂寞难耐。
这也难怪,莲夫人自己将源三郎置于死地,却又对其割舍不断。自己所设计的阴谋与对源三郎的牵挂之情在莲夫人胸中交叉碰撞、跌宕起伏。莲夫人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正当莲夫人撕心裂肺般地下定决心刚要忘记源三郎时,却猛然间看到源三郎却正悠然自得在庭院之中给花木浇水!
泰然自若的源三郎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道场,依然平淡地过着每天一样……
涩江村的火灾……陷坑……莫非这些都是在做梦不成?
莲夫人惊吓得失声叫道:“啊!!这不是源——”
莲夫人话至半截又咽了回去,紧张地拽住站在一旁的峰丹波的衣角。
峰丹波与莲夫人此刻如石雕泥塑一般伫立在廊下……灵魂出窍大概就是此刻他们二人的真实状况吧。
丹波站在原地呼呼喘着粗气……
应该是必死无疑的源三郎却突然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勺子正静静地在夕阳的余晖下给花木浇水……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夏日。
并且还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日黄昏。
立于廊下的二人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源三郎口中一边唱着什么,一边继续往花木上浇水。片刻之后,源三郎头也不回地说道:
“丹波!源三郎这厢有礼了。”
在不断逼近的夜幕的笼罩下,莲夫人大张着嘴巴似乎想嘶声喊叫源三郎的名字,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只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莲夫人回首一看,只见大惊失色的峰丹波正往刚才赶来的方向逃去。
源三郎出乎意料地还活着!而且现在就在道场!完了,一切全完了!
峰丹波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飞速向道场弟子们所在的房屋跑去……
莲夫人茫然若失地目送着峰丹波离去。当她从一片茫然中醒来时看到源三郎正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提着花木上的水浇湿了的衣裙向对面走去。这时从花丛中突然站起五六名伊贺武士,他们看也不看莲夫人一眼,紧随源三郎而去。
方才若是峰丹波稍有不慎,抑或是源三郎一声令下,必然是一场血战!
“想必萩乃也一定与源三郎在一起。完了……一切全完了!”莲夫人想到此处,不禁自言自语道。
莲夫人斜靠在走廊柱子上低垂着头沉思不语。一名前来接其用膳的侍女也被莲夫人挥手打发走了。
八
在幽暗的廊下,莲夫人独自一人倚靠在柱子上陷入了沉思。
或许夺取道场的计划到此完结了。如今萩乃也被源三郎夺去,自己已经是无计可施。
一种厌世感如同不合时节的萧瑟秋风袭入莲夫人的心头。
还有何人能够依靠?还能有谁能安慰自己这颗孤寂的心?莲夫人突然间想到的还是骨肉之情。
“对了,现在我只要我那亲爱的女儿,其他都不需要了。道场、男女之情——这世间一切的一切都比不过母女之爱。”
可见此刻的莲夫人内心是何等的脆弱孤寂。
原先内心狠毒险恶似毒蛇,如今却外表温柔善如菩萨。性情已大变的莲夫人突然间涌出了一丝慈悲之意。
莲夫人与前夫之间生有一子。
这位前夫的事情暂且不表。
莲夫人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思绪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转身回房抓了一把银两,莲夫人塞在身上便出了房门,穿过庭院之中的花草,在漆黑的夜幕下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妻恋坡。
话说这孩子现在何处?莲夫人又去往何处?
“我女儿今年该有七岁了吧。若是现在能抱着我女儿一同出行该有多么幸福啊。虽同在江户城,不要说往来,我连封信也未曾寄过……一定要向父亲谢罪。”
莲夫人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放眼四下里张望,这时恰巧一乘轿子经过。
莲夫人抬起白皙的手臂招手拦住了这乘轿子。
“这是到哪里去?”轿夫问道。
“这是到哪里去?”
这时,前文提到的住在大杂院拐角处的好事之人石金闻讯赶到了作大爷的家中。
“我刚泡着澡就听笨熊说来了个装模作样的武士,还抬着乘漂亮轿子过来要接作大爷走。不像话!不论怎样我都不能容忍作大爷被人带走!听着这话真是吓得我不轻,也没顾上擦干净浑身浸着洗澡水就跑过来了。”
嘴里吵闹不休的石金身后跟着大杂院的老少爷们儿也蜂拥着来到了作大爷的房间。
“嘿!休要放肆!躲开!休得对作大爷无礼!把路让开!”
田丸主水正一声大喝。
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作大爷跟在主水正身后迈步就要走出房间。
“作爷爷还是要走?”
身后的小安与小美夜声嘶力竭地喊道。
作阿弥环视了一眼大杂院的人们说道:“长久以来,承蒙关照了。”
九
在一片静寂中熊熊燃烧着的是作阿弥内心里的艺术之火。这股艺术之火直烧得作阿弥心头隐隐作痛。
长久以来隐藏着的艺术之心终于被点燃了。作阿弥此刻好似已经手握凿子一般,轻轻挥舞着右手走向房门。
虽然小安与小美夜仍然令其牵肠挂肚,但是在面对人生里最后一次将自己的大作流传于世的机会时,作阿弥只有忍痛割爱了。
作阿弥回转身看着主水正冷冷地说道:“头前带路。”
田丸主水正来之前以为即使是什么日本一流的工匠,手艺再高也不过是个手艺人,手艺人哪有愿意错过赚钱机会的。
始料未及的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好不容易请出了这位起初丝毫不为所动的作阿弥。在这次交锋中,主水正第一次为居住在这个陋巷里的毫不起眼的老人的品格所折服了。
这老人身上的气质或者说阅历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夺人二目的艺术光环之上了。
“是!”
主水正不禁羞愧地低头称是,俨然一副随从模样。
“轿子一直在外面等候着,老先生,请——”
作阿弥脚上蹬着一双破草鞋,手里拄着拐杖迈步就要出门。
然而从屋内到院中的大杂院的人们却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可怜的作大爷啊。虽然我不知道作大爷做了什么错事,但是作大爷可是一副菩萨心肠啊!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非要把作大爷带走呢?为何不能对作大爷高抬贵手呢?”
人群中有人误以为作大爷这是要被人抓去了。大概此人是正在睡意蒙眬间被这阵骚乱吵醒,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吧。
“虽说要被带到日光山去,作大爷偶尔也要想想大杂院,哪怕来封信也好啊。”
“安土重迁,到了那里可要注意水土啊!作大爷!”
悲莫悲兮生别离。大杂院的人们依依不舍。
一脸严肃的蒲生泰轩立于门框之下,一边用双手抚弄着左右的小安与小美夜,一边说道:
“蜀汉之刘备曾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遂有传世之作《出师表》传令到今: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作阿弥老先生也一定要留下传世之作啊。小安与小美夜就交给我了,不必担心。”
泰轩居士不知何时语气变得如此凝重。
忽然人群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只片刻一乘轿子便分开人群来到房前。
只见一名武士内人模样的高贵妇人从闯进人群的轿子上飘然而下。
这女人未带一名随从,缘何来到如此贫瘠之地?
这时,只见这女人分开众人来到作阿弥近前。
“啊!父亲!且慢!”
“啊?阿莲?”
莲夫人顾不上跟自己说话的父亲,疾步闯进家门,一把将小美夜揽入怀中。
众人见状惊诧不已。
十
“你是谁啊?”
小美夜一边一脸奇怪地抬起脸看着莲夫人,一边痛苦地挣扎着想要从莲夫人紧抱的双臂中挣脱。
莲夫人泪如雨下,泪水滴答滴答地洒落在小美夜脸上。
“我是你母亲啊!你母亲!”莲夫人死死地抱住小美夜不肯撒手。
一旁的小安傻愣愣地站着说道:“这人唱的是哪出戏?”
泰轩看向作阿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闺女。”
作阿弥茫然若失地站着低头看着莲夫人。
作阿弥这张刻满了岁月沧桑的脸上,此刻浮现出感慨万千的神色。
“这是我闺女,年轻之时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丫鬟,后来在做了人家的小妾之后直至今日一直杳无音讯——泰轩先生,小美夜乃是其去做丫鬟前所生之女啊。”
说到这里,作阿弥圆睁双目,一脸怒气地盯向莲夫人。
“时至今日,才念起思乡之情。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看你眼前情形,必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灾难,所以才会想到这个被你丢弃的女儿吧!”
单手伏地的莲夫人低垂着眼眉,无地自容地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而今我心痛如万箭穿心,悔恨不已……”
“随你如何心痛去!随你哭去!在你得势之时,虽同在江户却对自己女儿不管不问!现在自己落魄了才想起来……阿莲!你可知道你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在接二连三的意外情况之下,大杂院的人们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都知趣地退到了外面的大路上。此刻屋中只剩田丸主水正一人了。
屋中片刻间凝固着的空气被主水正低低的声音打破了。
“作阿弥先生,请——”
“这就走。”作阿弥一边回答着,一边又看着莲夫人说道,“你鬼迷心窍,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却把你的骨肉弃之不管。到了现在还有谁愿意管你!”
“现在我就要前往日光山去了,之后的事情就听凭泰轩先生安排吧!小安啊,小美夜的生母就是此人。不管怎样,小美夜的母亲总算归来了。接下来就剩下找到你小安的父母了。田丸先生!关于此事我们之间可是说好条件了的。田丸先生可莫要食言!”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吧。真是叫人为难。”
泰轩捋着胡须说道:“想来这莲夫人身上自有许多故事。且说小美夜你可认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你的母亲?”
借着泰轩问话之际,小美夜好不容易挣脱了莲夫人,几步跑到泰轩近前,一把死死地搂住了泰轩的大腿。
“我才不认识她呢!”
莲夫人听罢“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起轿!”
作阿弥乘着轿子离去了。
十一
“美夜!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母亲是来接你的,怎么能跟母亲这么说话呢?”
说着,狼狈不堪的莲夫人又要张开双臂去搂小美夜。
“不!不要!我母亲绝不会是这么可怕的人!不要你胡乱跑过来就自称是我母亲!不要!”
“怎么能说这么呢。就像你旁边的这位叔父所说的,母亲先前抛下你不管也是有原因的啊。我原想着如果一切顺利一定要将美夜和你爷爷接到道场的。我从来都不曾想过一直将你们抛在大杂院里不管的啊。”
大杂院的男女老少们沿街站立两排目送着作阿弥的轿子渐渐远去。当轿子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一刹那大杂院里突然间又陷入了一片静寂。
作大爷的家中只剩一盏破油灯在夜幕下摇曳着,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泰轩、莲夫人、小美夜、小安四人相对而坐。这四个人的身影映射在屋内墙壁上,纠缠在一起。
泰轩居士盘腿而坐、紧闭双目,心中仿佛在想念那位被柳生对马守请去,拿出生命作了赌注的雕刻神马石像的作阿弥。
人生无常,此时的莲夫人已经被命运摧残得面目全非。
就在不久前,司马道场虽然被源三郎之流不断蚕食着,但是莲夫人依然是趾高气扬,不仅对几十名侍女指手画脚,而且还将刚愎自用、老奸巨猾的峰丹波等狂妄粗野舞刀弄棒的武士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今的莲夫人却是披头散发、一脸憔悴、衣衫褴褛……变得和大杂院的街巷妇人一般不二了。
“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而今的我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今后的路可怎么走啊……”
莲夫人话刚说到一半,猛然站起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美夜说道:
“过来!外面有辆轿子正等着我们,是来迎接我们的。乐意也得走!不乐意也要跟我走!”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安一把扯下肩头的毛巾,然后慢慢地卷起袖子,一屁股坐将下来开口说道:“喂!我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女人!不要过分的贪得无厌!”
小安的小火山爆发了。
这位小大人儿双膝并在一起发起了连珠炮般的责问。
莲夫人起初吓了一跳,随即喝问道:“小毛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退到一旁!”
“你才退到一旁!小美夜与我青梅竹马,我将来是要娶了小美夜的!连个招呼都不和我打就想把美夜带走?!你赶紧给我离开这里!”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喽!”
泰轩先生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