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爷爷还是要走?”身后的小安与小美夜声嘶力竭地喊道。
作阿弥环视了一眼大杂院的人们说道:“长久以来,承蒙关照了。”
一
“小美夜,今天实在是过意不去,让你从早到晚跳了一整天,累坏了吧?”
“没有,不累的。”
“脚疼不疼啊?”
“嗯,稍稍有些疼,但不碍事的。”
“真是可怜啊。本来正是天真无忧的年龄,我却拉上你一起站在街头卖唱。”
听小安的口气,像是一个大人在安慰一个孩子一样。
天真无忧的年龄……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小安将一只手斜插在蓝色布褂怀中,装出一副大人模样。
此刻的毛巾被小安叠了两叠披在肩上,腰间仍然缠着白色棉布腰带,随着步伐上下蠕动着。
因为小安身上穿的是一件紧身和服,所以在走动间大腿若隐若现。这副打扮真是煞有介事。
只是一张孩子脸把这副严肃端正的姿态全给打乱了。如果脸上再有道刀伤什么的话,那这套行头就是绝配了。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哀求菩萨时才能显现出其可爱娇小之处。
小安一边一只手牵着小美夜,一边说道:“嗯,这样今天晚上泰轩先生就能美美地喝上一杯酒啦!”
“小安哥哥……”或许是受了小安的影响,小美夜也以大人般的口吻说道,“我现在每天跳舞说唱到了那个地方就忍不住要哭——你看啊,只要一说到‘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母亲在哪里?’再加上做出到处找寻的动作我就马上感同身受,忍不住地想掉眼泪。今天眼泪就在眼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也是,一到了那个地方就控制不住,而且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但是想想这世上还有谁比我们命运更悲惨的呢?”
小美夜用小手紧紧抓住小安的手接着说道:“哦,对了。为什么要说这样伤心的话呢?我又有点想哭了。”
“我不想说这些伤心的话啊,但是现实就是这样的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武士收留了我这一个要饭的,本来我想着好好孝顺孝顺一下他老人家的,结果父亲却被埋在了洞穴之内,而且还被河水给淹了。即使是再强悍之人也无力回天了啊。不过至今也没有看到尸首——说不定我父亲安然无恙呢。”
就这样二人趿拉着草鞋并肩走向龙泉寺大杂院……
街道上的一家酒馆里突然响起了小安清脆的说话声。
“喂!酒家!拿一斤酒来!想想还有人在等着喝酒呢,我可不能空着手回去。”
二
一乘印着柳生藩标志的轿子停在了大杂院作大爷的家门前。
彪悍的轿夫们一下子充满了大杂院狭窄的过道。只听见轿夫们大声吆喝着:
“嘿!躲开躲开!”
“嘿!小毛孩子手脏得要死,不要碰轿子!”
轿夫一声怒吼,直吓得刚要上前用手触摸装饰得华美艳丽的轿子的三岁男孩儿号啕大哭。
一名妇女急忙上前抱起孩子责问道:“冲孩子吼什么吼!孩子又没有错!”
大杂院里围观的人们纷纷帮腔道:“来到大杂院就要老老实实的!不然你们回去之时抬着就不仅仅是一乘轿子了,轿子上会多出一尊石头佛像来的!”
“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大名,这里是大杂院的领地!说话当心点!”
“休要逞强!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柳生刀法便不可一世,想找碴的尽管上来!”
一时间剑拔弩张。
轿子中的田丸主水正听见外边的对骂声挑帘笼往外张望,只见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事情就是如此,所以一定烦请您老人家到林念寺家宅一趟。没想到一代神马雕刻名师作阿弥竟然隐姓埋名居于此处啊……”
就在主水正不停说话间,作大爷却是一脸的迷惑。作大爷年迈多病,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虽然时值盛夏,但是作大爷身上仍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无袖棉长衫,作大爷一边伸手用长衫盖住双膝,一边颤巍巍地问道:“我听不明白您所说的是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我是叫做作大爷的一个不起眼儿的老头……”
诚惶诚恐的作大爷像是想求得帮助一样,眼睛看向了一旁。
“不要再躲藏啦!这可真叫人为难啊。”
田丸主水正顺着作大爷的眼睛看去的方向望去,只见旁边稳如泰山端坐着的正是这大杂院的主心骨蒲生泰轩先生。
泰轩先生看着两人同时看过来的脸庞不禁哧哧一笑:
“呵呵呵。”
“我可是骑虎难下啊。柳生藩的这位使者,你眼前的老人已经说了自己只不过是大杂院的作大爷。纵使你再费口舌也没有什么用了啊。我劝你们还是快快回去吧。”
“这说的是哪里话!方才我已经说了我此行的目的,莫非我这老家臣还能搞错不成!我家主人柳生对马守此次奉命修缮日光东照宫,想给后世留下一些传世之雕刻,同时也是为了慰藉祖宗之神灵,所以才派我前来迎接神马雕刻大师。”
“嘿嘿嘿!这是干什么呀,快闪开快闪开!小安与小美夜回来啦!……咦?这是从何处来的轿子?”
门口传来了小安的说话声。
三
田丸主水正仍不死心。
“众所周知,日光山十宝之中首推本坊轮王寺内所藏开山上人之杰作木尊药师佛。”
就好像眼前看见了这尊佛像一样,主水正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开山上人谥号胜道,姓若田氏,芳贺郡生人,乃是日光山开山之祖。千百年前也就是延历三年开山上人于二荒山之腹地发现一株桂树古木,开山上人在原地将其雕刻成为一尊千手佛像。”
“怎么?这是要开龛吗?这位老爷爷莫非是位蓄发和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安手里牵着小美夜走了进来,然后靠着墙并排与小美夜坐了下来。
“这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门前居然来了顶富丽堂皇的轿子,屋里严肃地好像在讲经诵佛一般。作爷爷、泰轩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安转动着浑圆的小眼睛来回看着作大爷与泰轩。
但是这二人谁也没有搭话,连看都没看小安一眼。
屋内紧张的空气令人呼吸紧迫,人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小安与小美夜的到来。
令人意外的是本家主人作阿弥大爷一改平日之昏沉的模样,在今天猛然间变得双眼发亮、神采奕奕。
平日里一副病态的作大爷听到主水正说到此处突然挺直了腰,如梦方醒般打破了沉默。
这个形象已经不是大杂院的什么作大爷所该有的,而是闻名遐迩的木雕名家作阿弥所本该有的形象了。
“你所说的开山上人之名作药师佛并非是在二荒山上的一株立着的树上作的雕刻。而是之后将那棵树运到歌之滨后雕刻而成的。不过确实如你所言,那的确是一件传世之作。”
一旁的泰轩先生无声地点了点头。
田丸主水正却因为被人戳穿而陷入了沉默。
小安与小美夜看着一反常态的作大爷不禁吃惊得不知所措。
“日光山中确有弘法大师之不动尊御木像,不过那是寂光寺之宝物吧?”
“正是。”
主水正点头称是,然后接着说道:
“此外还有慈眼大师之铜质诞生佛、释尊苦行之木像与入涅槃像。这些都是稀世名作啊。”
“嗯,在下也有耳闻。我作阿弥有生之年若有幸看到这些宝物哪怕一眼,也算圆了今生之愿望啊。”
“是是是,作阿弥老先生不仅应该亲眼目睹这些宝物,更应该亲手雕刻出一匹传世之神马雕像与这些宝物并肩流芳后世才对啊。作阿弥老先生,前来迎接您的轿子已经停在了门外。”
四
“果真是我家柳生藩主英明啊。请出世之高人留下传世之作,使本次日光东照宫之修缮更具意义。不仅仅是作阿弥老先生您的神马,我家柳生藩主的美名也将流芳百世啊。”
主水正趁热打铁想打动眼前这位作大爷。
而作阿弥老人却一直闭着眼睛,端坐着一丝不动。这位老人虽然干瘦弱小,但是其身上所隐藏的绝技却散发着神秘的气息,飘满了整个房间。
“请我雕马流芳百世……”
紧闭双目的作阿弥一字一句地说着,忽然睁开眼睛看向泰轩先生。这二人之间仿佛存在着默契一样,泰轩马上领会了作阿弥的意思。
“去或不去,全凭自己决定,我爱莫能助啊。”
“作爷爷要去哪里?”
小美夜紧随着小安的这句追问,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不要作爷爷离开我们!”
作阿弥又一次睁开眼睛瞥了一眼两个孩子。
让这位体弱多病的老人远赴日光山,放出生命里最后的余晖,将自己的毕生精力倾注于神马的雕刻上。待到作品面世这位作阿弥老人的生命也将燃烧殆尽。
若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就意味着自己将要踏上的会是一条死亡之旅。
就连小美夜与小安也预感到了此行将是永别——
作阿弥陷入了沉默,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泰轩打破沉默,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冲着主水正说道:“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得知作阿弥隐遁于此处的?你又是怎样识破所谓的大杂院的作大爷就是作阿弥的?”
主水正稍微迟疑了一下后说道:
“我家柳生对马守计划在日光东照宫大殿前安放神马雕刻,提起马匹的雕刻,那当然首推闻名遐迩的作阿弥了。但是怎奈一代名师作阿弥不知隐居于何处,虽然派出人马四下寻找,依然是杳无音讯。正当在下欲放弃时,却忽然听人说这大杂院里的作大爷正是作阿弥老先生。”
这时,小安突然插话进来。
“作爷爷!作爷爷只是作爷爷对吗?只是大杂院的作爷爷!不是什么雕刻大师!”
“嗯!正是!我确实只是大杂院的作爷爷!”
作阿弥含笑附和道。
“田丸先生……我确实只是大杂院里的作大爷。我也只有做大杂院里的作大爷才能安度晚年。老朽万分感谢你们的一番心意,但是这次老朽只能拒绝你们了。而今老朽已经拿不动斧头啦!”
“且说这事情的原委是怎样的?”这时,泰轩又向主水正问起。
五
“大冈越前守……”
田丸主水正简单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南町大冈越前守偷偷告诉了柳生藩大杂院里所居住的作大爷正是稀世之雕刻名匠……
听完事情原委的蒲生泰轩不禁双眼放光。
“嗯,只要是江户城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逃不过他那双顺风耳啊。哦,原来是他给你们通的风报的信啊。”
泰轩颔首自言自语道。
但是忠相又是如何知道作大爷的身世的呢?又怎么会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柳生藩呢?这些都在泰轩脑海中留下了一串大大的问号。
事实确如泰轩所言,大冈越前守就像是在江户城上空挂上了一面镜子一样,虽然不是事事尽知,但是识破隐遁于大杂院的作阿弥对于大冈越前守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而此次对马守为了修缮日光东照宫撒出人马四处搜寻作阿弥一事,自然也没能逃过在江户城里网罗密布的越前守的眼睛。
或许越前守是有意暗中帮助被猴壶搅和得焦头烂额的柳生藩主也未可知。
收到这一消息的对马守喜笑颜开,立即派遣老家臣田丸主水正连夜用轿子去大杂院迎接一代雕刻大师。
但是未曾料到无论主水正如何行礼恳求作阿弥出山,眼前的这位作大爷就是不买账。
其实在主水正的恳切哀求下,作阿弥的内心里隐藏着的艺术火焰曾在一瞬间重新燃烧了起来。但是作阿弥转念又想到,如果自己离开了大杂院,那眼前的小安与小美夜该怎么办?托付给泰轩倒也放心,但是一想到与自己心爱的这两个小家伙分别,作阿弥的那颗刚刚燃烧起来的艺术之心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立刻冷却了下来。
此刻泰轩先生低着头一语不发。
小安与小美夜分左右依偎在作阿弥膝盖两边,皱着八字眉,仰着小脸盯着作爷爷。
这是一个燃烧的艺术之心与挚爱、生死相碰撞的十字路口。
如磐石般岿然不动的作阿弥微微张了张嘴,看着主水正说道:“大冈……大冈越前守啊。嗯,前些时日大冈越前守还曾亲自接见了小美夜,那时小美夜还拜托越州守……”
话到此处,作阿弥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忙说道:
“嗯!想起来了!——正有一事相求。眼前的小安乃是贵藩生人,但是至今尚且不知自己的生父生母在何处。这苦命的孩子孑然一身来到江户也是为了找寻那自己未曾谋面的父母。今天正好相求于田丸先生,能否借贵藩之力找到小安的父母啊?”
六
“若是同一个伊贺,必有人知晓小安父母的下落。只要在藩中撒下人马打探,找到些线索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听罢作阿弥的话,主水正吃惊地看着小安接着说道:“哈哈哈,这孩子原来是伊贺人啊。哈哈哈哈,现在看来这孩子眉宇之间确实透露出一些伊贺武魂啊。嗯,越看越像,确确实实是伊贺人啊。”
小安听见主水正这么一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盘腿往地上一坐说道:“哼!真是可笑!满嘴说些奉承话,是为了请作爷爷出山吧?哼!我们才不上当呢!”
被人正中要害的主水正尴尬地用手拂过脸庞。
“呵呵,辛辣,真是辛辣之言啊。我一听见说小安同是……伊贺人,就不禁有些怀念伊贺……”
这时,只见作阿弥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一样将膝盖转向主水正说道:“在下有一事相商。若是你能保证帮助找到小安的父母,那么我作阿弥就立即出了这大杂院跟你们走,任凭你们安排,万死不辞!”
主水正听罢击掌说道:“嗯!这么说就是交换条件啦!也就是说只要我答应帮助寻找小安的父母,那么作阿弥老先生就能立刻跟我们前去日光山了?明白了,我必定竭尽全力找到小安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