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达马与青砥伊织——听名字二人似乎一表人才。二人弯腰欲抬起金甲箱,未曾料到沉重无比。二人不由得面露惊异,一时间呆若木鸡。
一
自那以后过了数日,也或者是数十日?总归时至今日也未见柳生源三郎的踪影。峰丹波众人都认为这位仁兄早已淹死在三方子川中了。
“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之人吗?眼见着心仪之人惨死而不能相救。”只有莲夫人在独自黯然神伤,“但也正是由于那源三郎太过固执才落得个如此下场啊。”
莲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伊贺随同源三郎入赘而来的安积玄心斋、谷大八等人也住在这个宅院里。
他们明明知道杀害自己主人的就是住在同一宅院的峰丹波与莲夫人等人,此刻却无动于衷。仿佛源三郎与他们几人毫不相干一样,依然朝起晚寝。
从涩江之寮的火灾现场返回妻恋坡道场的这伙人一直担心伊贺的这些武士们挥刀劈来,随时准备迎敌的峰丹波众人等了几日不见任何动静也就放松了警惕。
“看来所谓的柳生刀派,也不过是一两个高手领了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吧!”
“说的是。那柳生对马守与源三郎功夫确实了得,余者都是些胆小如鼠之辈啊!明明晓得是我等害了其主人,也不敢前来报仇雪恨,却每日里悠闲自得,真是懦弱之辈!”
“诸位!不如一起起哄嘲笑他们一番如何?”
其中好事的五六个人一起走到门厅口冲着庭院狂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真是如闹剧一般。
这司马道场的宅院虽然占据了妻恋坡整个一带,但面积并不算大。隔着一些草木的那栋房子便是伊贺武士们所在之所。此刻这里一片静寂,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安积玄心斋挥手制止了义愤填膺的众年轻武士们。
“慢!且慢!现在还为时尚早。我家主人即刻回来也未可知。等主人回来后再定夺。若是主人下令,纵然是刀山火海,我等也万死不辞!先沉住气!”
源三郎一定能回来——玄心斋对此深信不疑。
在已故的司马十方斋老先生的恳切希望之下,经柳生对马守点头,随同源三郎一同前来入赘的柳生藩众人不曾想卷入了这个旋涡之中,至今源三郎仍然下落不明。
就这样这些伊贺武士们一边期盼着源三郎的归来,一边对着道场的峰丹波一伙人暗气暗憋。
二
“近来身体如何?”
峰丹波依靠在外侧门框上问道。在这个硕大的身躯的依靠之下,门框像要立即发出吱呀声响一样。不管怎样,表面上仍然是夫人与臣子的关系。此刻的峰丹波单膝跪地推开门扉,以素日严肃的表情进入了莲夫人的房间。
侍女们早就被打发得远远的了。
身披一件薄薄的披风、斜靠在床头的莲夫人一声叹息,随即抬起赤红的脸颊,面带忧郁地说道:“已经说过多次了,梦寝不安啊,丹波。”
“夫人缘何还在……”无论眼睛嘴巴都比普通人大一倍的丹波满脸微笑,“不知莲夫人要思念那个毛头小子到何时啊——呵呵呵呵。在下实在是觉得胸闷难耐啊。去对面,萩乃小姐思念那源三郎直思念得哭哭啼啼。到这边,莲夫人也是为那源三郎牵肠挂肚。真真叫人不快。”
边说着峰丹波边靠近一步。
“整日愁眉不展怎么能行呢。遵照已故司马老当家的意思,把萩乃小姐赏赐给那个源三郎,然后我们灰溜溜地走开?——既然不能咽下这口气,那使用些手段做掉对手也是无奈之举的嘛。夫人哪,来,到庭院中散散步,换一下心情!”
莲夫人并不答话。可能是头痛的缘故,一边不停地用纤细的手指按压着太阳穴,一边眉头紧皱。
丹波一时也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丹波双膝跪倒,爬着向前两步说道:“夫人,有一事相求。”
“嗯?又有事相求?呵呵呵,你峰丹波所求之事都是些阴谋诡计。”
“我们这叫同舟共济嘛,还需要相互扶持的嘛。哈哈哈哈。”
从嗓子眼里冒出冷笑声的峰丹波两眼猛地露出凶光,随即压低声音说道:“从时隔多日毫无音讯来看,已经不用担心柳生源三郎能够活着回来了。如此在下今日之内就打算宣布继承已故老当家之位,接管了道场。”
因为是已经策划好的事情,所以莲夫人未感到丝毫惊诧。原本也是莲夫人自己策划的阴谋。如若不是因为思念源三郎,此刻听到多年来的愿望在今日即将实现该是如何欢呼雀跃啊。而讽刺的是莲夫人至今仍然对前来与司马十方斋前妻之女——萩乃成婚的源三郎念念不忘。
“嗯,也只有如此了。”
“都到现在了,夫人怎能如此消沉呢!”峰丹波不禁有些不悦。
眼见着这个司马道场连同莲夫人就要得手。自然比起莲夫人,道场才是峰丹波的真正目的所在。但是要想成为道场掌门人,必须要娶过莲夫人才能算名正言顺。所以此刻的峰丹波看到莲夫人如此消沉,不禁有些焦急。
“该出手时莫犹豫!在下与夫人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丹波上前逼问道。
三
这是一个沉闷的初夏午后。从妻恋坡的山脚下,远远地传来了秧苗叫卖的声音。
对莲夫人而言,对这个司马道场既有依恋不舍之意,加之对峰丹波并不生厌,所以对峰丹波此刻的提议并不反对。
说话间即刻准备峰丹波继承道场一事。一切准备停当,按现在钟点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道场正面摆着十方斋老先生的牌位,牌位前放着老先生生前至爱之木剑。
作为司马道场的成规,遇到什么正式的事情一定要供奉起家传之金甲箱,然后在其前面举行仪式。
在接纳新弟子入道场时,用现在话讲在举行诸如宣誓仪式时,一定要供奉这个金甲箱。
接受道场秘诀之人在众弟子前展示时也要在这个箱前。今日因为要举行掌门交接仪式,所以两三个弟子来到库房取金甲箱。“你抬着那头,虽是空的,但如此要紧之物,还是要小心为上。”
“是啊,喂,青木,你也搭个手。”
“好嘞。这峰师兄今日终于达成了心愿啊。想来那伊贺狂徒可谓可怜哪。不仅原本入赘之事也泡汤了,猴壶也被人偷走了,起码能在老先生灵前露个面也好啊。”
“是啊!这结局也太凄惨啦。虽说是娶了萩乃小姐,不要说什么婚宴,连个面都没见着哦。更惨的是领来一帮人,结果自己却中了峰师兄的圈套落入了洞穴之中,真是命运凄惨的家伙啊。”
“想来萩乃小姐也同样是够凄惨的哦。终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啊。”
“一想到今夜也要把萩乃小姐叫到仪式上就觉得叫人可怜啊!”
“好啦好啦!以后再说这些,先要把仪式所用之物准备停当才是。峰师兄等着呢。端好那头啊,山口。”
“嗯,好嘞。咦?这是怎么回事?!”
“嗯?真是奇怪,明明……是空的,怎么会这么重呢?”
山口达马与青砥伊织——听名字二人似乎一表人才。二人弯腰欲抬起金甲箱,未料到沉重无比。二人不由得面露惊异,一时间呆若木鸡。
头发稀疏得近乎秃顶的稍稍年长的青木三左卫门上前说道:“有那么重吗?也可能里面放了一些琐碎工具,但也不至于那么沉重啊。来,让我来搭个手。”
“一二……”
三人喊着号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抬起了金甲箱。
青木三左卫门、山口达马、青砥伊织三人只认为箱子内或许放着盔甲之类的物件,并不觉奇怪。就这样三人摇动着身躯将箱子抬到了道场中央。
四
宽敞的道场中央草席铺地。
正面高悬写有已故司马老先生的真迹之匾。在匾额之下就是那鹤发童颜、手摇铁扇、不怒自威的老先生曾经端坐过的高台。
而现在金甲箱正放置于这个高台之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抬过来的青木三左卫门、山口达马、青砥伊织并未对箱子产生什么怀疑。
筑紫郡一代名人司马家中少不了刀枪剑戟之物。三人只是简单地认为什么兵器被谁放进了箱子。
身处别院的源三郎手下的伊贺武士们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少主的归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峰丹波打算在他们不知不觉中结束了交接仪式。待自己接过老先生的亲笔匾额,掌控了曾经是司马十方斋天下的道场,再将柳生藩来的一伙人赶出去不迟。
身披武士服的道场弟子们默默地走入道场,沿着墙壁左右一字排开。正面的高台上一列蜡烛正随风摇曳。众人面前也排列着不多不少一百支蜡烛。武士们的脸掩映在夜光与烛光之中,如梦境一般。
峰丹波面朝金甲箱,背对众人端坐中央。
莲夫人衣袖下摆、垂首低眉坐在一旁。
这时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入口处传来,众人不禁侧目望去。
来的是泪眼婆娑的萩乃小姐。
平素里清澈明媚的双眸此刻透露出无比的忧郁。此刻萩乃正被左右两名侍女搀扶着宛若身患重病一般缓步走来。
待萩乃小姐落座之后,“咳咳……”
只听见结城左京——这个填埋洞穴的领队清了清嗓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弯着腰快速来到丹波身旁从怀里拿出一卷文书。
这文书上书写的必定是丹波日思夜想之事——左京接着朗声宣读起来。
“自先师司马十方斋故去以来,道场后继之人未定。如此拖延下去若传至朝廷耳中必对我道场不利。”
文书上所写的皆是些冠冕堂皇之词。如此峰丹波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下荣登宝座,还落得个拯救道场于危难之时的美名。
“……宣读完毕。道场总管结城左京……”
随后左京用犀利的眼神扫视众人。
“诸位!关于峰先生荣登掌门一事,谁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低头不语。忽然,“有异议!”
一个微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
五
有异议!——虽然这一声细小微弱,却在空气中引起了巨大的震颤。众人听得真真切切,不禁身子都微微一颤,放于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抓紧了衣角。
尤为吃惊的当属丹波、莲夫人与左京三人——只听见结城左京手持的文书沙沙作响。
此刻的道场陷入了一片死寂,安静得即使是掉落地上一根针也能听得真真切切。
嘴唇煞白的左京此刻以颤抖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关于峰先生荣登掌门一事,谁可有异议?”
“有!我不服!我不承认!”
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地底下?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阴曹地府传来的幽怨之声。
在众弟子惊得欲起身站立之时,金甲箱的盖子被从里面推开了。
莲夫人见状直吓得跌坐于地上,双手拄地,惊恐万分。萩乃也惊吓得紧紧抓住身旁侍女的手,以一双恐惧的眼睛四下张望着。
“何人?!”
峰丹波大喝一声。随着他挺腰起立,手握腰间的刀柄,“封住出入口!”
丹波一声喝令。无论此人是谁,他此时都要立斩其于此地,绝不让其走出道场半步。
“啊哈哈哈哈,这出戏演得真叫有趣。屈身于如此狭小的箱子里,最近我左膳也实在是太憋屈了。”
随着说话声,一个身披白衣、傲骨英风、半人半鬼的身影从金甲箱中霍地挺身站起。丹波瞥眼看见这身影,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此人发髻散乱、脸色煞白、双颊深陷,右眼眉至脸颊间赫然如一条虫子般爬着一道伤痕,且右眼窝如同牡蛎被挖去了肉身一般大大地张着嘴巴!——正是多日未见的丹下左膳!
道场在瞬间的哗然中立即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如同一棵枯树之上披了一件白衣一般,左膳甩动着空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一阵冷笑。
“封住出口?今晚一个不剩全都送儿孙们上西天!也让尔等看看极乐世界是何模样!”
左膳仰天怪笑,随即拖着细长的如同女服般的长衫,跨步出了箱子。
“哼哼哼哼……还不快快洗干净了脖颈前来送死!莫非一定要让大爷亲自动手宰了尔等不成!”
众人直吓得体如筛糠,只有丹波一人静静地端坐着。
莫不是吓得一屁股坐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