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若是这壶盖中找不到秘图的踪影,愚乐老人也就只剩愚不能乐了。
一
越前守接着娓娓道来。
“众所周知,茶壶虽有多种烧法,但在茶匠那里,却不分俸禄高低、官职大小,只按照茶壶的好坏来排顺序。即使是再大的藩主,其茶壶若不是什么名品,也不会被放在上位。相反,即使是小藩主,若是名器,也会被置于上位。这也就是宇治茶匠的独到之处。哎呀,在将军面前肆无忌惮地卖弄些将军都已知晓的事情,实在是失礼。”
忠相正欲叩首谢罪,却被愚乐老人伸手制止。
与此同时吉宗微笑着点头说道:“凡事都有个经纬,不妨不妨,继续讲下去。”
“然后呢?”
在吉宗的催促之下,忠相接着说道:“于是各大名为了争夺茶壶的位置,在购买茶壶上毫不吝啬、一掷千金。如斯,直到新茶下来,众多茶壶都会摆在那里。”
“也就是说柳生藩主每年也将这个猴壶送到宇治茶匠那里灌装新茶?”
在将军的追问下,越前守回答道:“正如将军所言。在茶匠的茶棚中,猴壶一直独占鳌头。柳生藩主俸禄虽少,但凭借着这只茶壶却始终排在首位。就连御三家[1]等大名均排在其后。”
“确实是只名壶,这也难怪。”
“如此名贵茶壶,柳生怎舍得让其弟源三郎带着去江户的司马十方斋的道场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愚乐老人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
“嗯,这或许是对马守想让其弟尽早问世成名的迫切心情之写照吧。其弟源三郎虽然剑术高超,但却是一介莽夫。作为兄长一定是想让源三郎入得江户这个世界里见见世面吧。这且不表。再说在宇治等新茶下来,茶匠将各大名的茶壶灌满之后,就会盖上盖子,然后在盖子上贴上纸条封住壶口。”
“这个我也知道。”
“啊,失礼失礼。之后封好口的茶壶被送回各藩。茶师启封给各个藩主献茶。这个就叫做启封茶事,是一年当中颇为费事的仪式之一。”
性急的愚乐老人晃动着膝盖和背上的肉瘤,往前蹭了蹭,不耐烦地问道:“哎,你方才说的我都听明白了。但是有一事不明,这个猴壶若是每年都送到宇治灌装新茶,里面的秘图恐怕早被人发现了。那金银财宝早被谁挖去了也未可知。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也可能这秘图一开始就不在茶壶中,茶壶归茶壶,会不会在茶壶的其他地方。”
吉宗话刚至此,就被愚乐横抢过去:“厉害!真不愧是天下的八代将军!这样越前守与愚乐应当首先找到这个地方。”
二
回到前文。
当越前守打开壶盖发现壶中并没有秘图时,惊诧与失望之余,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而后,愚乐老人在自己房间里看到空空如也的茶壶同样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也是恍然大悟:“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愚者同愚,智者同智。
既然前者二人都貌似看透了些什么,看来对那张秘图的下落过于悲观还是为时过早。秘图应该就藏在这茶壶的什么地方。
可见初代柳生藩主是何等的睿智。
稍作考虑的八代将军吉宗忽然嘴角翘起露出了笑容:“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这语调与前者二人一般不二。
言毕,吉宗托起茶壶垂眼看去:“嗯,原来在这里啊,在这个盖子里啊。”
“将军明断。”
越前守与愚乐老人一起伏地叩首道。忠相将脸几乎贴在地面上继续说道:“在宇治灌装完新茶后所贴的封条在启封时只是将边缘切开,封条本身原封不动地留在壶盖上。如此年复一年,封条就不断地累积在茶壶壶盖之上。将军!正如您慧眼所见,在下推断这秘图就藏在封条之中。”
“原来如此,看来你颇费了番脑筋啊。”急不可待地想取出那张秘图的吉宗面带兴奋地说道,“可有什么启封之物?!”
不待家童出现,吉宗便叱喝道:“来人!快去找寻些锋利之物!刀片也可,速速拿来!”
片刻之后,家童拿来了一把薄刃。吉宗将刀片与壶盖塞给愚乐老人命令道:“愚乐你向来手脚利索,刮干净来看!”
这真是责任重如泰山。
壶盖上的封条经年累月,现在已经完全结成了硬块。而且这封条并非是简单刮掉就能了事的,必须用刀片由上至下一层一层地按顺序刮掉才行。愚乐老人这下感到有些棘手了。
因为这是初代柳生所留秘密,想必是在底层,若稍有不慎秘图遭到毁坏,之前所有的心血也就化为泡影了。然而,日光东照宫的修缮工程迫在眉睫,若有迟误柳生藩将永无翻身之可能了。想到这些,手持刀片指向封条的老人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三
虽平素鲜有紧张,愚乐老人此刻手持刀片的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这也难怪。
以贫穷和剑术高明闻名天下的柳生藩暗藏着莫大的财宝。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吉宗,又建议将日光东照宫的修缮工程派给柳生对马守的正是这将军庭院里的“大管家”愚乐老人。如今若是这壶盖中找不到秘图的踪影,愚乐老人也就只剩愚不能乐了。
怎奈,鬼知道这封条是经历了几十年还是上百年,层层细密,且粘连在一起,奈何刮得下来、刮得干净?
哪怕是刀尖伤到了丝毫也就前功尽弃了。
从上至下一层一层刮下去的老人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汗珠一颗颗闪亮着。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的八代将军吉宗和大冈越前守不由得手中也捏出了汗来。
此时围着茶壶、手握天下的三贤人屏气凝神、内心汹涌澎湃。
猴壶此刻成了焦点之物。
“这封条……现在看来……真是……够坚固的。”
愚乐老人一边刮着一边一字一句地说着。此刻其所有注意力全部倾注在了刀尖之上。
“这封条封住的世事浮华……真是如磐石般坚硬啊!”愚乐像是想要打破室内僵硬的空气一样,半开玩笑地说道。然而这句打趣却丝毫没有缓解紧张的气氛。
封条一层层被剥落,眼见着就要到达柳生时代了。在糨糊与封条纸之间渐渐地出现了虫子啃过的痕迹。与此同时,三人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壶盖,屋内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这气氛紧张得简直就要爆炸。
就在这时,“啊!”的一声愚乐老人尖叫起来。随即老人便甩飞了刀片。
“找到了!找到了!将军大人!越州,看!是不是写有字迹?看!这下面的纸上是有字迹!”
“哪里哪里?!哈哈!果真露出了墨迹!”
“老人家,快!快些剥下上面这层封条!”
“不得损坏丝毫!”
“晓得晓得。这可是千钧一发之刻啊。”
愚乐老人用指甲轻轻地挑着纸端,小心翼翼地开始刮了起来。随着上面一层封条被一点点刮掉,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写有文字和画有图案的一张旧纸!
猴壶的秘密正要大白于天下。成百上千的财宝就要水落石出!
老人的手终于停下了。六只眼睛刷地凝固在了一点。
片刻之后吉宗打破死寂,开口念道:“平素□□心骄□……”
四
“平素□□心骄□费如汤水、□□还无□□黄金。如此立于后世□□□事之秋用、左记之所□□金八□□两埋置也……”
读至此,八代将军抬起头看了看正探着脑袋的愚乐和越前守说道:“已有多处被虫噬过,不能立刻读解。必须在空缺处逐个填字方可判明原意。”
话音未落,一旁的愚乐老人却独自念了起来。
“平素若有心骄者费如汤水、似有还无乃谓黄金。如此立于后世一朝有事之秋用、左记之所乃有金。接下来就不明白了,是八百万两还是八千万两,或者是八十万两呢?嗯,无论如何,总之是宗大财宝!”
“然后呢,所埋之所呢?”忠相追问道。
八代将军举起这张陈旧的纸张对着灯光边看边说:“武藏国……这可如何是好,之后的文字都被虫子啃掉了啊。”
余者二人闻听此言不禁愕然,从左右双双探过脑袋来茫然地问道:
“这可是关键之处啊!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最要紧之处却被虫子吃掉,真是。”
“那图可能看得明白?”
那串字迹之下,虽画有简图一幅,但却被虫子吃得更加面目全非,已经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了。
吉宗手指定格在简图上线路消失的地方说道:“能读懂的地方都不起什么大作用。能看到只是整张图的一小部分啊……看,从图上这个山中十字小路往右手望去有两株杉木……后边的就再也看不清楚了啊。哦,后边还能隐约看到从长了苔藓的巨石向左走。”
“山中的十字小路、路边的两株杉木、生了苔藓的巨石……也不知是武藏国的何处,这可叫人从何下手!”
在愚乐老人一脸黯然的话语中越前守向前蹭了蹭说道:“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确有藏宝一事啊。不然这猴壶不会引起如此波澜啊!”
愚乐老人一脸忧虑地说道:“柳生该如何应对呢?”
吉宗忙追问:“如何应对是何意?”
“我是在想面对迫在眉睫的日光东照宫的巨额修缮费用……柳生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只猴壶身上。而仅凭一个武藏国的线索,真是如同云端神话啊。困于如此窘境,他柳生藩主为何不挥剑反世呢?”
“将军!”
越前守忠相叉手正色道:
“为了搭救柳生,也为了日光东照宫修缮一事万无一失,我有一计献上。”
“嗯,这都是为了东照宫中的菩萨啊。”愚乐老人在一旁添言道。
吉宗稍作迟疑之后说道:“不必一一细表。依照你们的方案着手做吧。”
“依在下之意,准备日光东照宫修缮所用之充足金银。”
“埋于一处。”
“将所埋之所画为图纸,封于此壶,之后若无其事地将茶壶送回柳生手中。”
就这样在这间寝室内三人密谋着。
五
“但是,将军。”愚乐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让我看一眼刚才那张秘图。”
“再怎么看还不是一样嘛。”将军有些不耐烦地把图纸递给愚乐老人。
“嗯。万万未曾料到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这只猴壶里所隐藏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越前守是如何看待这个虫噬现象的?”
“如果说是人为所致,那就应用线香细细地烧出痕迹,然后巧妙地挖出细洞来。可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哪。”
“嗯,看不透,看不透啊。”
一边说着愚乐老人将那与自己身体极不相称的大长手臂抱在胸前思量起来:“如此看来,初代柳生藩主在如何隐藏这笔财宝上可谓是费尽心机啊。是否可以推测这猴壶除了这只,还有其他一只或者两只?”
“嗯,也未可知啊!”
八代将军吉宗终于从沉思中醒来。
“将如此重要的线索置于一只茶壶之中,若万一丢失或者被盗岂不不可挽回?狡兔三窟,就像战国武士都有两三个替身一样,这茶壶说不准也有两三只,其中只有一只当中所置图纸是真的。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啊。”
三人这样分析来分析去,好像眼前的这只茶壶已经真假难辨了。
那么当初入赘的伊贺狂徒柳生源三郎从自家带来的那只茶壶到底是真是假?若那只茶壶不是真的,那莫非真品还留在柳生家中?
在三人陷入短暂沉默的间隙里,城中暗夜的诡秘静寂像巨石一般压了过来。
“茶壶的真伪暂且不提。眼前却真是到了柳生的生死关头。在下以为而今之急务就是要将东照宫修缮之充足银两悄然地授予柳生啊。”
越前守的一句话提醒了吉宗与愚乐。
“嗯,说的是啊。就依方才所定之计策速速着手吧。”
确如越前守所言,日光东照宫的修缮期限迫近,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如何搭救柳生,使其顺利完工。
原本担心柳生藩所暗藏的财宝在某一日成为叛乱之源,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才想出了将需花费巨款的日光东照宫修缮工程派给柳生藩,使其吐出所藏之金银这样一个计策。
而今事情发展却完全颠倒过来了。
现在却到了将军必须拿出自己的金银来搭救柳生藩的地步了。
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是这笔银两若是以公务名义给了柳生,不仅柳生颜面无存,其他诸侯也会颇有微词。
愚乐老人击掌示意,家童闻声进来。
“笔墨纸砚伺候!再拿一根线香来!”
六
两三日后的一个黎明。
麻布林念寺前,柳生的宅院。
宅院一个角落里是名为尚兵馆的道场。特意率领一队人马从伊贺赶来的高大之进正居于其内昏睡。
——真是令人惊诧万分。
春眠不觉晓。正在梦境游历的高大之进肚子上突然被人踹了两脚。
“啊?!何人?!”
鱼跃而起的高大之进睁眼观看,原来是一位年轻伊贺武士惊慌地闯将进来顺势地一脚绊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这是作甚?”
“不妙不妙!真是匪夷所思!方才我早起在庭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