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咔”的一声护墙板裂开了,左膳和他的濡燕刀直接掉进了深深的洞穴之中——原来这儿有个陷阱。
一
真是一场混战。
两三层的刀剑将左膳团团围住。这样一来,不管左膳多么厉害,若他不会飞天钻地之术,仅凭一只胳膊,是无论如何也杀不出重围的。
“哼哼,有总比没有强啊。你们居然找了这么些个蠢货!”左膳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刻着深深刀疤的脸上浮现出了阴森森的笑容,“我这把濡燕刀没个准脾气,不知道会砍向谁,你们可要做好准备喽!”
左膳红色的长衬衣随着晨风飘动着,他的脚边已经躺着两三具尸体了,都是运气不好,被怪脾气的濡燕刀盯上的伊贺武士。
“大家不要慌。远远地将他围住,等他累了再进攻!”听了高大之进的命令,那些伊贺武士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只是举着刀,一场持久战就要开始了。
如果能从天上往下看这个场面的话,那么一定会让人联想到旋转着的陀螺。站在最中心位置的是穿红衣的一个点,周围几圈则都是黑色的线。
左膳等得不耐烦,说道:“千万别沾,自找麻烦!要是伊贺的源三郎在的话,你们这群人也不会那么胆小了吧。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如果你们不进攻的话,那我可要进攻啦!”
左膳微微一笑,向右迈了一步。站在右手边的伊贺武士们吓得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
“噢,原来是这样,心静如水是柳生流派刀法的极致所在啊。能一直保持这么安静,哼,真是令人敬佩啊。”说完,左膳抿着嘴又笑了,他又往左迈了一步。
那些伊贺武士也跟着往后退,他们已经见识了剑魔左膳的厉害,因此吓得不敢往前。
“真是麻烦!”左膳大声喊了一句。接着,他举起濡燕刀,冲着对面的敌人砍了过去。金属与金属相碰撞的声音,鞋子摩擦沙土的声音,喊叫的声音,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废墟里的尘土也跟着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待尘土落定,丹下左膳那苍白的脸和他那把濡燕刀又恢复了平静。
这边那边又有两三个伊贺武士受伤。一个是膝盖受伤,站不起来,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嘴里嚷着“好疼啊”,其痛苦之状简直惨不忍睹。另一个人是肩膀被砍了一刀,他用一只手按住伤口,也是疼得满地打滚。还有第三个人,也不知道伤了哪里,只见他平躺在地上,鲜血四溢,正慢慢地闭上眼睛。
“三个人!”小安大声喊道。他在不远处的一个土房子里一边用木棍在墙壁上画记号,一边喊道:“义父,一共九个人了!”
二
从早上开始,整个天空就万里无云。在距起火的宅邸不远处,流淌着三方子川,清风徐徐地拂过水面。不过,火辣辣的阳光照得人皮肤生疼。各处都已露出初夏的颜色,连水面上的波纹看上去也仿佛是一条条金色的带子。在宅邸前大街的一侧,几棵大树的树枝越过了客人大权现寺庙的土墙,形成一片阴凉。
和平的景象也只是限于大自然罢了。此时,就在烧得一片漆黑的废墟前,丹下左膳正挥舞着刀,与伊贺的武士们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打斗。
在刚才提到的土墙上,挤满了住在附近的一些人和路过的人。
“哇,真的像说书中所讲述的一样啊,一点点地从两翼靠近。真是好看啊!”
“那个独臂的浪人身手好像很厉害啊。我在这儿都能听见那群围着他的人呼呼地喘着粗气了。”
“快看,有一个人绕到后面去了!”
“摆出刀尖向下的姿势,然后再偷偷地从后面靠近,偷偷地靠近。”
“啊,我看不下去了。”中间有一个胆小的人不敢再往下看了,便蒙住了眼睛。
“哎呀,那个家伙肯定活不了了。”话音还未落,土墙上的观众就“哇哇”地欢呼起来。
一看便知道了,丹下左膳装成要往前挥刀的样子,左手却突然朝后一挥,砍中了身后一个人的膝盖。顿时,那个人的白骨刺拉拉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一、二、三、四、五,大概五秒之后,鲜血才哗地一下喷了出来。
土墙上的人马上都把眼睛遮住了:“真是太可怕了!”
“喂,快看,快看!那个人痛苦得抓着土满地打滚啊。”
“那个浪人的脸上还在笑呢。他提着那把淌着血的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来回走呢。他的胆量可真是不一般啊。”
“哇,真是武功盖世啊!”
“斩人大明神[1]!”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大英雄!”
这群人趴在土墙上,一个挨着一个地只露出脑袋,不断地喝彩叫好。路过的人看见了这场打斗,也都吓得逃进土墙内,只露出脑袋看热闹。
一位路过的卖甜米酒的老大爷扔下红色的货箱,赶紧跑进了土墙后面。不一会儿,他的脑袋也出现在土墙之上了。
“这时,木曾大人骑着马独自一人驰向粟津的松原。身后,叫喊声、射箭声穿透了整个山谷……此时是正月二十一日的黄昏时分,河面上结着一层薄冰……”
这老大爷真够悠闲的,竟然模仿起小说《平家物语》中的一段来了。
三
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三方子川的河畔,正准备垂钓,听到不远处有一伙人在打斗,吓得赶紧扛着鱼竿跑到了土墙后面。他使劲儿地往人群里挤,也想露出脑袋看个热闹。
“喂喂喂,后来的还想占上好位置吗?这是特等座。”
居然有人还这么说。看来,他们是把这场打斗当成一出好戏来看了。有的大声叫好,有的大声说哪里哪里不好。总之,这里也是一片混乱。
当左膳的濡燕刀又砍倒一个人后,他们马上都把脑袋缩了回去,心中念着老天保佑、南无阿弥陀佛,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又一个!”小安大声喊道,紧接着,马上又在土房子的墙壁上画了一横。
“呀,又一个人,一共十三个人啦!义父,加油!”小安一个人又当记分员,又当拉拉队。
土墙上的观众也都跟着欢呼:“小鬼,又多了一个人喽!”
“不是十三个,是十四个啦!”
“喂,那边倒下的那个人你记没记啊?”
接下来,让我们说一说四戒:恐惧、惊讶、疑惑、踌躇,这就是剑道的四戒。
技艺和理论就好比是车子的两个轮子,或者是鸟的两个翅膀。缺少其中任意一个,那么另一个的功效就无法发挥出来,因为两者相辅相成。技艺是表面的形,而理论就是内在的心。技艺和理论共同达到了一个境界,才能将心中所想立刻通过技艺表现出来。
对于像左膳那样武功盖世的人来说,他已经达到了技艺与理论、内在与外在丝毫没有差别的境界。一切都浑然天成,剩下的只有飞在梅雨中的燕子,和它那对闪闪发光的翅膀。
什么都不想直接付诸行动的技艺,才能够自然而然地符合理论。
并不是思考后再行动,也不是行动后再思考,真正的极致是不区分行动与思考。所谓的人剑合一指的就是这个。
因此,如果出现四戒中的任意一戒,哼,那就无路可逃了。
要怎样才能取胜呢?丹下左膳根本不去考虑这些,他只凭着感觉,挥舞着濡燕刀,杀、杀、杀!他只知道,眼前的敌人在一个个地减少。
但是,如果不干掉这群人的头领高大之进,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当左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马上开始用他的独眼到处搜寻着高大之进的身影。
高大之进也是武艺十分了得的人物,此时此刻,他正坐在路旁不远处的一个树桩子上,双手拄着大刀,眼睛一直盯着左膳的一举一动。那架势仿佛是在告诉左膳,哼,还没到我出场的时候呢。
“喂,该你上场了!”左膳冲着高大之进喊道。
“义父!一对一吧!”小安也跟着喊道。
四
“那我就来会会你,请多指教。”说着,高大之进从那个树桩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又对那些面露不安的伊贺武士使了个眼色,说道,“不许帮我。”
“最关键的猴壶现在仍是下落不明。日光宫修葺工程也已经迫在眉睫,最后,我高大之进也许就是切腹谢罪的下场。与其一个人切腹自杀,倒不如先把你这个怪物杀了!”高大之进仿佛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默默地脱掉木屐,只穿着短布袜。接着,他“砰砰”地跺了两三下脚,摆好姿势后,又说道:“反正我这条命迟早也保不住。高大之进马上就要和那个独眼独臂的浪人决斗了,你们准备给我收尸!”
话音刚落,他便拔出刀,朝着左膳的方向走了过去。
连死都不怕,就是最可怕的了。
高大之进直直地往前走着,那样子不像是要交战,好像是想让对方直接给自己一刀;又或者,好像是要走过去和对方商量什么事情。
左膳这边的情况有些不同,他将濡燕刀的刀尖冷冷地对着高大之进,不说一句话。
高大之进的刀和丹下左膳的濡燕刀,两刀刀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当”,两把刀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不由得各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
土墙上的观众也都不做声了。
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中,能听见不远处三方子川的淙淙水声……
攻击人的腹部是最难的。首先,下腹的力量不能减弱。其次,攻击时,要将十二分的力都运到刀上,而且,背和腰要像竹子一样笔直。攻击之后,收手时,左拳要在腹部前方,右胳膊和左胳膊要呈交叉状。就好像打人的右脸要抬起左手,是一个道理。
高大之进瞄准左膳的腹部,将刀举过头顶,迈出了右脚,紧接着,又迈出了左脚。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逼近左膳。
就在那一刹那,左膳看出了漏洞。他迈出左脚向右后方一转身,大叫道:“我来了!”濡燕刀就像是一个有生命有思想的活物,在耀眼的阳光下,银色的长鳞(濡燕刀)闪闪发光,迅速地冲向高大之进左侧的腹部!
但是,高大之进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身子向后一仰,让左膳砍了个空。紧接着,他马上朝着三方子川河畔的方向逃命而去。
“哼,也没那么厉害嘛!”心急的左膳赶忙提着濡燕刀追了上去。正好前面放着五六块烧剩下的护墙板,左膳也没注意,直接踩了上去。只听“咔”的一声护墙板裂开了,左膳和他的濡燕刀直接掉进了深深的洞穴之中——原来这儿有个陷阱。
五
小安,还有当时决斗的对手高大之进、住在尚兵馆的伊贺武士、五十岚铁十郎等住在司马道场的伊贺武士,以及那些在土墙后面围观的人——在这么多人面前,丹下左膳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就消失了。
好像是地表突然裂出了个大口子,他掉了进去似的。实际上,也和那个差不多。
在逃命的过程中,高大之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左膳的濡燕刀随时都有可能从后面飞过来。不想,左膳却一声不吭地掉进了洞里。高大之进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有些不尽兴。
众人都赶忙凑到洞口边往里看。那些伊贺武士们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个洞呢?”
“洞口上原来铺着几块护墙板。”
“这个洞是一开始就挖好的陷阱吧。”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张望。这个洞的洞口宽度恰好只能容下一个人,直通地底,深不可测,从洞底还有凉飕飕的风吹上来。
众人都很茫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的小安疯了似的推开那些伊贺武士,站在洞口,大声喊道:“义父!义父!您怎么掉进洞里了?”
洞口周边的泥土十分松软。小安刚才这么猛地一站,土块便扑啦啦地直往洞里掉。这时,小安也差点跟着掉进洞里。还好,五十岚铁十郎及时拽住了他。
“喂,小鬼,危险!快去那边!”
“你说什么呢!让义父掉进洞里的,一定是你们。你们打不过他,便设法陷害他——把义父还给我!快把我的义父还给我啊!”小安一边哭着,一边挥动着小拳头捶打铁十郎,还有站在旁边的那些伊贺武士。
铁十郎苦笑着说道:“最近的麻烦事还真是不少啊。我们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里有个陷阱。小鬼,你冷静些。这一定是峰丹波那伙人的奸计。”
可土墙上那些看热闹的却不这么认为。
“你们四五十个人,加起来有上百只胳膊,却打不过人家一只胳膊。打不赢也就算了,那也不能如此卑鄙地就把人家推进洞里吧。”
周围响起了一片吵吵嚷嚷的咒骂声。在洞底,左膳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
左膳一踩上那几块护墙板,便感觉“不好”,只可惜他感觉到“不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瞬间,板子就裂开了。护墙板裂开的同时,左膳的身子就呈直立状,垂直地掉进了洞里。身子两边摩擦着洞壁,泥土也跟着往下掉,他还能感觉到风从下面往上吹。大概掉了四五丈那么深吧。因为速度太快,左膳是全身横躺着摔在洞底的。等意识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发现洞底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地窖。
掉进洞里的时候,左膳一直紧握着他的刀,没有松手。他拄着他的濡燕刀,忍着疼痛勉强站了起来。这时,黑暗之中传来了一个声音:“噢!呵呵,这不是左膳嘛。丹下左膳,好久不见了啊。啊哈哈哈哈哈,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
注释
[1]大明神是日本神灵的名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