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这个猴壶肯定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些小人就愿意等着看别人遭殃,就好像等着看一出好戏似的。可是如今,茶壶已经找到了,柳生藩一跃成为了全国最富有的领藩,即使是重修日光宫那样浩大的工程也丝毫伤不了元气。大家本以为柳生藩走投无路后会闹出什么事来,那可就有好戏看了,可是现在什么好戏也看不到了。竹田内心的失望可真不小啊。
刚才的那个侍童手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盒子是用一块旧包袱皮儿包着的。
主水正好像突然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将木盒接了过来,说道:“就是这个了。关于这个茶壶的一些谣言如今流传于各个大街小巷,正好此时贵藩派了使者过来,那就劳烦贵藩给我们作个证,从而消除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就请看看这个茶壶吧。”
“好,一定。”竹田向前探了探身子。
即使不那么往前凑,从哪个角度看,谁来看,都知道这就是那个猴壶。只见主水正小心翼翼地将外层的包袱皮儿打开,拿出日久发黑的桐木盒,再打开盒盖,就看见了红色绳子编成的网兜罩在上面,透过网兜能看见壶身。不愧是朝鲜舶来的茶具珍品啊。不论是烧制的火候,还是壶身的釉子纹路,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春天渐暖的小河,仿佛能让人听见在河水里清洗芹菜的哗哗声,又或者,与云彩界限不明的霞蔼之中传来云雀的啼叫声——
而且,正如传闻中的一样,猴壶的壶身上少了一个壶把儿。
“嗯,”竹田感叹道,“哎呀,真是件奇珍异宝啊!”
六
石川左近判官大人的家臣,叫做竹田什么的那个人看了茶壶之后,钦佩得五体投地。他回去以后,主水正又将茶壶收了起来。只是,刚才的那种拿着天下珍品时小心翼翼的态度却大变样儿了,只草草地就将茶壶收起来。
主水正随便地把网兜扔在茶壶上,然后又抓起茶壶,“扑通”一声扔进了木盒里。接着,又随意地用包袱皮儿裹上。然后,主水正又拍了拍手。
走过来的是刚才送竹田出府的一个侍童,他说道:“我们给他看了茶壶,他非常惊讶,还以为我们藩变得多么有钱呢,真是好笑。其实,再没有比我们更穷的领藩了。”
“休要胡言乱语。不过,那个茶壶做得真是像啊。”
“那就是按照真的茶壶一模一样做出来的,当然像了。”
“给他看了茶壶,他便吓得退了下去,真是不可思议啊。如此一来,猴壶又回到柳生藩手里的消息就会传播出去,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真的茶壶。”
“这世上流言就是传得快啊。”
“快别说废话了,赶快把这个茶壶放在壁龛上,让客人一眼就能看到。有的藩还没派人来呢,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来了。”
侍童小心翼翼地将假茶壶摆在了壁龛上。那假茶壶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仿佛是在告诉众人,引起许多流言飞语的茶壶又回到柳生家了,而且,对于像柳生藩这样的富藩,重修日光宫之类的工程也都是小菜一碟,请大家心里有个数……
“把刚才竹田拿来的那把刀带到那个房间去。”主水正吩咐道。
侍童拿起那个细长的东西,到后院的别室去了。在那里,算账的先生和记账的先生还在候着呢。
这时,另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飞弹太守一石大人的使者来了。”
“哈哈,太好了,正巧刚把茶壶摆上。快请。”
飞弹太守一石大人的使者是一个胖胖的男子。刚一进来,他便看到了摆在壁龛上的茶壶,显得十分意外。然后,他将带来的礼品奉上,看上去那礼品很大。接着,他便开始了开场白。
“此次,柳生对马守大人光荣地承接二十年才有一次的日光宫修葺工程,飞弹太守一石大人特派在下向贵藩表示由衷的祝贺。”
“不敢当。”
“如果是在战国之世,上阵杀敌、战死沙场就是回报君恩。但是——”
“如今天下歌舞升平,”主水正接过话来,说道,“重修日光宫就是回报将军恩宠的大好机会。因此,你家主人一心想要担任起重修日光宫的重任,为此还日夜向神佛祈愿……”
“啊,正是如此。”
“甚至还往自己的身上洒水净身——”
“啊,大人明鉴。”
“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个重任落到了柳生藩的头上。于是,你家大人就想至少得谋个榻榻米制造或者工程监察的职务……”主水正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七
接着,飞弹太守一石大人的使者说道:“恳请大人务必……务必在日光宫修葺工程中为我们谋一个职位,全仰仗大人了。”又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后,这位使者把带来的大大的礼物放到主水正面前,就准备收拾东西要回去了。这时,他又问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摆在壁龛上的那个可是猴壶?”
“噢,正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个茶壶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前几天,我们把它找回来了。”
“啊,那可要跟大人说恭喜啦。嘿!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猴壶啊,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品——这样,柳生家就可以世世代代地将它传下去了。哎呀,真是恭喜恭喜。”
这时,一个家仆走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但马太守堀口大人的使者来了。”
“嗯,快请。”
“那在下就告辞了。”
飞弹太守的家臣退了出去,在外廊上,他和但马太守堀口大人的家臣正好迎面碰上。
“幸会幸会。”
“幸会幸会。”
两个人尴尬地打了招呼。飞弹太守的使者迅速地瞟了一眼对方手里拿着的礼物包裹。一看,还是自己的那个大,想到这样就不会被超过去,于是放心了。
但马太守堀口大人的使者落座后,开口说道:“此次,贵藩荣当日光修葺工程之重任,我家大人特派在下前来道喜。”从这句话开始,之后又说道,如果是战国之世——主人堀口但马向神佛祈愿——往自己身上洒水净身——至少谋个榻榻米制造或者工程监察的职位……
“这只是我家主人一点小小的心意,请大人笑纳。”说着,他将放在带着底座木盘上的礼物往前推了推,“恕在下斗胆,敢问那个可是猴壶?”
“启禀大人。井上大膳亮大人的使者来了。”
“客人络绎不绝,还有些忙不过来了。”虽然主水正嘴上抱怨着,但他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
井上大膳亮的家臣也是同样的话:“此次,恭喜贵藩……若是在战国之世……向神佛祈愿……往自己身上洒水净身……至少将榻榻米制造或者工程监察一职……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恕在下斗胆,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猴壶吗?”
“大人,播磨太守山胁大人的使者来了。”
下一个是宇都木图书馆馆长。
再下一个是能登太守冈本大人。
下一个!拜托大家动作快点儿。这边很挤,请到里边。挤成这样,都无法好好接待客人了。
在柳生的宅邸门前,一大批跟随各藩主使者而来的随从候在那里,一幅人山人海的景象。卖大福饼的老婆婆、烤鸡肉串的大叔可是乐开了花,连官府的衙役都出来维持秩序了。
主水正的那些仆人们也都喊哑了嗓子。
“哎,十六、十六,喂!飞弹太守一石大人的使者要回去了,快去送一下!”
整座宅邸乱成一团。
宅邸门前,还有那些住在周围的人凑过来看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刚才出来的那个人衣服上印着萍蓬草的家纹的,那就是但马太守堀口大人的家臣啦。”“喂!是蝴蝶家纹,那一定是宇都木大人的家臣了。真是好看啊。”
八
那天夜里,直到凌晨十二点,田丸主水正才送走了所有来送礼的人。
“哎呀,今天可真是累死了。”田丸主水正感到筋疲力尽,又回到了后院的别室。别室里亮着灯,算账的先生和记账的先生分别拿着算盘和账本,正等着呢。
“真是没想到,快要结账的时候,突然又来了那么多人。”算账的先生说道。
“刚才又查了一遍,仍然是别所大人最少,只有两个。”记账的先生也在一旁补充道。
“好累啊,哎哟!”主水正也顾不得一家之主的威严了,扑通一声坐了下去,“从石川大人的使者,那个叫竹田什么的人来了以后,我就一直坐着,腿都酸了。哎哟哎哟。”
“要不小的给您揉一揉?”
“那倒不必了。不过,真是没有想到啊,到了今天还会来那么多的人,而且几乎是一下子拥进来那么多。”
“恕小的直言。我想,那些经济拮据的领藩一时拿不出钱来,临到最后关头才凑出来,便都赶到这个时候了。”
“嗯,你说得有道理。听他们说了一天,我都听烦了。每个人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
记账的和算账的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把那个假茶壶摆在壁龛上,真是个好主意啊。那些人就好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都看到了那个茶壶,然后都跟我们道喜,夸这个茶壶多么精美夺目,羡慕我们柳生藩以后就是富藩了。哎呀,我都冒出冷汗了,哈哈哈。”
“不过,”那位算账的皱紧眉头,说道,“我们必须赶快找出真正的猴壶啊……”
“是啊,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猴壶。”记账的人也附和道。
主水正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说道,“我要给高大之进下一道催促的命令。”接着,他又说道:“好了,让我们把账结了吧。”
“是。那就开始清点了……呃,石川左近判官大人,四个,另长船刀一把。飞弹太守一石大人,五个半,另丝绸五十米。但马太守堀口大人——”
一、但马太守堀口大人——七个。
二、井上大膳亮大人——四个,另扇子箱一个。
三、播磨太守山胁大人——三个半,另砂糖果子若干。
四、宇都木图书馆馆长大人——六个。
五、能登太守冈本大人——八个。
就这样,一个一个清清楚楚地记在账本上。横订着的账本的封面上写着“发愿账本”。大家嘴上都说想为日光宫修葺工程出些力,表面上看去,这些钱也是为了这个才送来的。
“呵呵呵,还有人送八个啊,头一次啊。”主水正看上去很开心。
“回大人,四五天前,赤穗的森越中大人也送来了八个。”
“嗯。那些只送来三个四个的,就想摆脱掉重修日光宫的职务,哼,真是异想天开。”主水正的胃口越来越大,“不过,我们收了这么多礼,确实对本藩帮助不小啊。那么,就让最小气的信浓太守别所大人担任榻榻米奉行吧。”
九
真是一本奇特的发愿账本。
送礼的人提出的愿望都是口不对心,所以,谁的馈赠礼物金额最少,就满足谁的愿望。
“那么,工程监察一职由谁来做好呢?”主水正一边翻着账本,一边问道,“噢,藤田监物大人送了三个。”
算账的先生在一旁补充道:“播磨太守山胁大人也是三个。”
“不,不对。”记账的先生更正道,“播磨的太守大人不是送了三个半吗?”
“要是三个半的话,淡路太守秋元大人也是三个半。”
“嗯,这记着呢,壹岐太守大泷大人是三个。”
“那藤田监物大人和壹岐太守大人都是三个,让谁来做好呢?”
主水正沉默不言,又将那本发愿账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说道:“哎呀!不用发愁了。这里有一个二又四分之一的,还真是不容易发现呢!”
“是谁啊,这么奇怪,居然还送来四分之一?”
“还不是那个小笠原左卫门佐大人嘛。”
“啊,就是那个蛮不讲理的人!”
说罢,三人都一齐大笑起来。主水正马上又板起了面孔,说道:“那就这么定了。让小笠原左卫门佐大人担当工程监察一职。”
忙活了半天,日光宫修葺工程中的两个职位终于定下来了。主水正命记账先生马上写两封信。一封写着:“尊敬的信浓太守别所大人,如您所盼,光荣的榻榻米制造一职由您担任。”另一封写着:“尊敬的小笠原左卫门佐大人,日光宫修葺工程监察一职劳烦大人担任。望大人恪尽职守,助我完成这一泽被子子孙孙的光荣伟业。”
主水正把这两封信分别装在信匣里后,立刻召来了两名家仆,命他们迅速把这两封信送往别所和小笠原的府邸。两个灯笼同时冲出林念寺对面柳生家宅邸的大门,各自急匆匆地去了。
这一夜,各个藩主、大人的家里灯火通明,都在等待着柳生家发下来的结果。大家正想着,自己送去了那么多,应该能免除这一难吧。不想,柳生家的家仆敲开了位于小石川第六天大街的信浓太守别所大人宅邸的大门。别所家的重臣们聚在后院的房间里,大家十分紧张地打开了信匣。
“哇!榻榻米制造一职由我们来担任啊。哎呀,真是难得啊!”
“真的吗?哎呀,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光荣之至啊!”
大家虽然嘴上都说着荣耀、光荣,但一个个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注释
[1]克拉拉·鲍(1905—1965)是20世纪20年代美国好莱坞女影星。
[2]开龛意为在特定的日子里请众人到自己家里拜佛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