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想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和属于自己的房子,再加上一份固定的职业以及相应的社会地位。而往往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愤世的、想去远方流浪的想法。因为感受到了世间种种的冷酷无情,便十分渴望过上隐遁的生活。戴上一顶斗笠,拄着一根拐杖,到全国各地有名的寺院神社去云游,似乎也不错。
虽然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心情,但只是程度不同。此外,每个人表达想法的方式也不同。可以说,几乎所有的人,特别是东方人,都生活在必须担负现实的责任和渴望逃离现实这两种想法的互相争斗之中。
如果说有一种人,打一开始就厌世、超俗,那么,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人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在公司或政府机关上班,每日对着上司点头哈腰、献殷勤,而上司对他的上司也是如此。说一些不像是恭维话的恭维话,对同事也是万分的周到、客气……在这个世界上,有钱人装出没有钱的样子,没钱的人又装成好像很有钱的样子。与其被束缚地活着,倒不如彻彻底底地舍弃各种利欲贪念,到那山野之间欣赏大自然的美景。
泰轩居士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蒲生泰轩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些本应抛弃的利欲贪念。“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这是泰轩的人生信条。
这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大不相同。
不能做的事情绝不去做,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摆脱各种利欲杂念的束缚。不想做那些不能做的事情是道德,做那些可以做的事情是自由。
泰轩师父既然能不被世间琐碎之事所束缚,想必他的心境一定是轻松舒畅的吧。
枕着酒葫芦,就那么随性地躺在街头巷尾之间午休,春天花落如飞雪的暖风,夏天枝繁叶茂间拂过的清风,秋天骤凉的狂风,冬天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拂着他那乱蓬蓬的胡须。蒲生泰轩这个人向来活得十分洒脱,一生锄强扶弱。
虽然泰轩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但无论是隔壁的小孩子,还是住在后院的大姐,或是住在对面的大哥,大家对他都像对神和对自己的父亲一样敬慕、爱戴。
泰轩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说了这么多的闲话,真是不好意思。言归正传,在如今显赫一时的南町奉行大冈大人的官邸,深夜从庭院里走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泰轩。
“哈,你们找我吗?”泰轩从黑漆漆的庭院纵身跃到正厅的外廊,“噢,你也来了啊。”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愚乐一眼,接着用手掸了掸长褂子上的灰尘,便盘腿坐了下来。
七
这位蒲生泰轩过去曾游走日本全国。一次,他来到了伊势神宫[1]。
虽然当时是德川幕府统治着日本,但素来强烈尊崇皇室的泰轩师父怀着一颗纯洁、炽烈的心参拜了伊势神宫。
在这伊势圣地,他被那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神圣庄严深深地打动了。
有一位学者评论过北田亲房[2]的著作《神皇正统记》。这是一本记录历史的书,书中突出了日本精神之所在。而那位学者则评论说,远瞻远古建国之伟业,直至后来的明治维新,《神皇正统记》这部著作是整部国史的核心。
这个评论倒是十分中肯。抛开这本历史书,来说一说泰轩师父。
各个朝代都有许许多多像泰轩师父一样不知名的人,日本国从远古建国开始,到明治维新后成就霸业,一个蒲生泰轩只不过是铸就大日本精神的一粒沙子。这也成了今日强大的日本民族意识的延续。
此话暂且搁置。
高高大大的杉树林,枝繁叶茂;流淌了千万年的五十铃川,水声淙淙。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泰轩师父的心灵仿佛被洗涤了一般。他是一个心性纯正的人,一心挂记着日本,挂记着皇室。
有一阵子,一连好几日,泰轩住在位于山田镇的一家旅客带米自炊的小客栈里。每日,泰轩都拿着他那片刻不离手的酒葫芦,大摇大摆地走在山田镇的大街上。众人看到一个身材魁伟的人成天醉醺醺地走在大街上,嘴里还说着“真快活、真快活”,都十分惊讶。
结果,有一天,泰轩醉倒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最后被当地的老百姓扭送到了山田镇衙门,罪名是妨害交通。
判官一查看,发现此人虽然穿着像乞丐一样破烂不堪,谈吐却十分不寻常。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平常之辈……于是,这位判官便请奉行大人亲自审问。而当时任伊势山田奉行一职的正是大冈忠相。这还是他当越前太守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时,大冈大人十分钦佩泰轩的为人,二人便成了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后来,泰轩只是被训诫了一番,便被释放了。数年后,大冈忠相被第八代将军吉宗发现,并被任命为江户南町奉行。江户是个精明人也免不了受骗的地方,共分为南北两个奉行,在现代来说,分别是警察总监和法院院长两个重要的职位。
因此,泰轩翻墙来到樱田门外的奉行大人官邸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并不足为怪。
看到愚乐也坐在那里,泰轩吃了一惊,说道:“你这个怪物也来了。”
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愚乐却突然站起身跪了下来。
八
千代田的怪物愚乐老人是吉宗将军亲信中的亲信。毕竟他是浴堂给将军大人搓背的搓澡工,与赤裸裸的吉宗接触,谈论的都是最高机密。
大家都说,将军大人下的命令都是愚乐老人的意思。不论是大老、老中,还是若年寄[2],如果谁得罪了愚乐,那可就性命难保了。因此,所有人都是“愚乐大人”地叫着,甚是恭敬。
吉宗的政治就是愚乐的政治,世上真是再也找不出如此手握重权的搓澡工了。
看到愚乐老人,泰轩师父说了一句“噢,你这个怪物也来了啊”。他敢这么说,除非自己是比这个怪物还要怪的怪物,否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傻瓜。
实际上,泰轩师父两者皆是。
如果有求于对方,那么自己自然也要放下架子,此时的愚乐就是这样的。
在对世间无欲无求的蒲生泰轩居士的眼里,愚乐老人只不过是个可怜的不健全的人罢了。
不管怎样认为矮小驼背的愚乐是个怪物,也不该当面说出来。但是,泰轩是个有什么说什么不会遮掩的人。在他眼中,德川家是天下的总管,而愚乐也只不过是总管的总管。
那么,被人叫做怪物,愚乐老人是什么反应呢?
真是不可思议!在将军城堡中,愚乐可是连大老都不放在眼里的,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跪在那里,双手拄地,在泰轩面前低着头,说道:“蒲生大人,好久不见。给您请安了。”
这是十分正式的问候语。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细想来,却也并不奇怪。
很早以前,愚乐就通过大冈大人认识蒲生泰轩了。无论是学识,还是心胸,愚乐都只认泰轩是天下第一,于是打从心底里佩服他。
在城堡中,他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如今在这全日本,能推心置腹的,恐怕就是南町奉行大冈忠相和行走于江湖间的蒲生泰轩了。他们两人就如同自己的兄弟一般,愚乐心里经常这样想。
大冈大人的内心也是如此。虽然他认识的人也不少,但真正值得自己由衷敬佩、可以推心置腹并能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朋友,也就是喜欢浪迹天涯的泰轩居士,还有那个浴堂的拉斯****[4]愚乐了。称愚乐是拉斯****,好像他是荒淫无度的宗教骗子一样,其实不然。只是,在普通人无法靠近的将军城堡深处,说是一股妖气也好,总之好像有着一股奇异的威力、魅力、魔力。因此,他也就将愚乐比作是浴堂的拉斯****了。
泰轩师父也是一样。他想,当今世上能一起说说知心话的,就是大冈和这个罗锅儿的怪物。尽管他们都拿着德川家的俸禄,是人家养的狗,但这两个人毕竟也不是一般的人。
所以,若天下出什么麻烦事了,他们三人便在深夜悄悄地聚到一起。
“半夜三更将您叫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啊。”忠相笑眯眯地看着泰轩。
九
一直以来,如果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他们三人就总是在半夜聚在越前太守的官邸,屏退旁人,一起密谈。
吉宗将军说出的话都是愚乐老人的意思,而愚乐老人的意思又多是和忠相、泰轩二人商议后的结果。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意思是,三个才能平庸的人,若能同心协力集思广益,也能想出比诸葛亮还好的计策来。而他们都并不是才能平庸之辈,个个都是能和诸葛亮相匹敌的智者。三个人凑到一起,那就是智慧之泉汩汩流了。因此,大部分的事,只要经过三人一起商议,就没有解决不了的。
“搓澡的活计干得怎么样啊?”泰轩冷不防地说了这么一句,悠闲地笑着,看着愚乐,“还是在给阿吉搓背吗?不过,虽然可以给别人清洗身体,只是无法给人清洗心肺啊,哈哈哈。”
泰轩说的阿吉,就是第八代将军吉宗。
愚乐也不理会,只是笑了笑。如果这话让其他当官的听见了,那不管有多少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了。
泰轩接着说道:“那就烦请您告诉阿吉,就说泰轩让他多洗洗心肺,多多保重身体。”
“哦。”愚乐老人仍旧不痛不痒地笑着,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转达的。只是,泰轩大人,不管怎样清洗心肺,如果心上挂记着事情,那恐怕就不好清洗了。最近,将军大人十分担忧,怕柳生家那个茶壶引出什么乱子来啊。”
泰轩装作没有听见,又转向大冈,问道:“来送信的,可是大作吗?”
“嗯,是派了伊吹去的。我命他和往常一样,扔个纸团。”大冈答道。
伊吹大作可是越前太守身边的下人中最受信赖的人,他在天一坊事件和云雾仁左卫门事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一名十分得力的手下。
“他刚一把纸团扔进来,就敲了几下门,然后就跑了。等我出去开门看时,已经连个影子都没了。大作真是利落敏捷啊。整个大杂院的人都纳着闷儿呢,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哈哈哈哈。”
如果有事找泰轩,大冈就会命人去他在大杂院的住处扔一个纸团,叫他过来。
“眼下,你仍打算住在大杂院吗?”
听到忠相问他,泰轩大笑起来:“我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啊,大家对我都太好了。愚乐大人,你是不知道啊,大杂院的人实在是太可爱了。只要是我说的话,不管是什么,他们都深信不疑,搞得我现在连玩笑也不敢开了。如果说阿吉是日本六十余州的将军,那我泰轩就是大杂院的大将军。哈哈哈哈。”
忠相等他笑完,便一脸严肃地说道:“愚乐大人天一黑便过来了。关于猴壶的那件事,愚乐大人想和你、我,我们三人一起商量一下。于是,就劳您大驾来这里了。”
“哈哈,猴壶啊。现在不是闹得正厉害吗?”泰轩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拿起酒葫芦,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酒来。
十
喝完,泰轩用手背擦了擦嘴,说道:“不过,要想让我为德川家效力,有一个条件。”
大冈和愚乐两个人听了都十分纳闷儿,互相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条件?”
泰轩重新坐正了身子,说道:“将朝政奉还给朝廷。”
“泰轩大人,您不是认真的吧?这种事岂是我们说了算的?您开的条件太大了。”忠相心平气和地笑着说道。
愚乐微微笑了笑,说道:“不,泰轩大人说得没错。如果德川家能持续到第十五代,估计也就到尽头了。”
怎么样,日本的体制革新从这个时候开始就有苗头了。
话说回来,泰轩之所以老是把这事挂在嘴边,也是有缘故的。凡是见了身居政府要职的高官,泰轩就想向他们宣传他的尊王思想。其实,即使是泰轩,本来也没想着猴壶能和朝政联系起来。
泰轩笑道:“是嘛。好吧,那就让我们慢慢等待吧……嗨哟。”说完,他头枕着双肘,躺了下来,然后说道,“二位大人不必焦虑。用不了多久,我便会把茶壶拿到这里来的。”
以前,他们三个人也曾在一起商量过一两次,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茶壶弄到手。
愚乐老人在城堡中常穿着将军赏赐的那件背后印有葵花家纹[5]的衣裳,甚是威风。这件衣裳穿在他的身上,背后突出的鼓包正好也突出了葵花家纹。愚乐好像是在告诉所有的人,难道你看不见这葵花家纹吗?
除了将军大人以外,唯独愚乐穿着印有葵花家纹的衣裳。因此,大家看到愚乐穿着那件衣裳走过来,都会吓得躲得远远的。
一次,在城堡中的一个外廊上,愚乐和大冈忠相正好擦肩而过。愚乐故意找碴儿,硬说大冈踩了他那件衣裳的边儿。表面上是在挑衅,实际是混人耳目——趁人不注意,愚乐便把他带到了另一间屋子,两个人一起商议如何寻找那个茶壶。
当天晚上,那两人又把泰轩叫了过来。三个人在同样的地方,也就是这座官邸,聚在一起想了很多计策。
最后,三人决定先让泰轩追查茶壶的下落。后来,也就有了泰轩来到吾妻桥畔给左膳送信的故事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左膳才知道柳生家埋藏巨额黄金的藏宝图就在那个茶壶里。
说起来,大冈大人和泰轩会牵扯到这件事情上,还有那个剑魔左膳知道了茶壶的秘密后,更舍不得撒手了……这一切都是有原委的。
将以前的事情说清楚了,故事也好继续讲下去。
话说现在,三个智谋高深的人在深夜里聚在一起……
“好吧,就全交给我吧。我有个主意。”泰轩霍地站起身,那两个人也凑了过来。三个人头碰头,低声说着什么,却听不清楚说的内容。
注释
[1]位于今日本三重县伊势市,是日本皇室的宗庙。
[2]北田亲房(1293—1354)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皇室朝臣。
[2]大老、老中和若年寄都是江户幕府中辅佐将军的官职名称。
[4]拉斯****(1871—1916)曾是俄罗斯帝国的国师,被世人称做不死妖僧。
[5]葵花是德川家的家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