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唠叨个没完呀!为什么那么吃惊啊?”
“我说大姐,您把弥生的住处告诉铃川大人了对吧?”
“啊,我告诉他是另有其意的。怎么了?”
“问题就在这里!大姐,其实我也管了件闲事,把阿艳的下落告诉了左膳大人。但是他们两个知道后立刻就通知对方了,然后好像都迅速赶到各自女人的所在之处,可两人都没找到女人,而且一个出了洋相,一个还差点儿丢了性命,全都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眼看着他们就要为此大打出手的时候,又先把各自消息的提供人都说了出来,因此一下子便都把矛头对准了我们。铃川大人和左膳大人那个怒火冲天呀,说一找到大姐和我就当场把我们杀了!”
与吉这番话说到一半时,梳卷髻阿藤已经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把腰带重新缠好,然后如呻吟似的压低声音说道:“与公,快收拾收拾!我们要远走高飞了。不过在那之前……”
阿藤接着又附在与吉耳边私语起来,与吉只是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外樱田。南町奉行大冈越前守忠相的官邸里——
刚入夜,上房的一间屋子里,忠相用完晚膳后不久,正拿侍女奉来的茶润喉,心不在焉地凝望着庭院前昏暗暮色中即将凋落的牡丹花。屋后栅栏门那儿突然响起一阵慌乱的骂声,就像往平静的水面上忽地扔进一块石头,把忠相吓了一跳。忠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是那只调皮的黑狗又在捣乱。正当他侧耳细听的时候,管家伊吹大作极其惶恐地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跪在门槛边。
“大作,怎么了?”
忠相和颜悦色地转过脸问道。
“惊扰到大人还请原谅。禀大人,其实是这样的,不知怎么回事,来了个疯女人,现在就在后门那边……”
“呵呵!疯女人?”
“正是。而且还无法无天地乱发疯……”
“无妨,无妨!你们先好好照顾她,送她回去,然后赶紧去查明她的来历即可。”
忠相的眼角挤出小细纹,和善的眼神中暗藏着对陌生女人的关怀。
大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急忙说道:“可是……大人,从那女人狂妄的样子看来,应该是有什么非同小可之事,所以……”
“嗯!怎么非同小可了?难道她自己送上门要给你当夫人不成?”
“瞧您这话,哈哈哈……当然不是了,若她真要那样,小的也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了。只是,那女人请求拜见大人……”
“什么?想见我?”忠相有些惊奇,直眨巴眼。
“是的。”大作往前移了移,说,“大人您居然会认识一个疯女人,大作迄今为止做梦都没想到……”
“哈哈哈!你是在为刚刚那句话向我报仇吗?嗯,我忠相确实甘拜下风了。哈哈哈哈,那样的女人出于何故要与我见面呢?”
“这个嘛……毕竟是个疯女人说的话,小的也摸不着头脑。但她硬是赖在后门,请求谒见大人,不管怎么哄、怎么赶她都不肯走,还一个劲儿地哭喊着,惊扰了大人,都是小的办事不力。可小的和侍卫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从何而来的吗?”
忠相问道,但已经站了起来。
大作吃了一惊,赶忙制止道:“大人!您要去哪儿?该不会要到那个女人那儿……对了,还有,那女人闯进来不一会儿,一个自称是她弟弟的年轻平民找到这儿来,费尽力气和小的们一起劝女人回去,可那疯女人雷打不动,还放肆地大吵大闹。”
轻轻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大作之后,只穿一件外衣的南町奉行越前守忠相已经把手揣在怀里,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庭院朝后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穿过里院来到后门,花草丛对面仆人们住的那栋房屋映入眼帘。天色已黑透了,宅内的光亮从周围的树丛间漏出来。
滴答一声——下雨了。
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还异常地有点儿暖,到底还是下起了雨。
忠相仰起头,黑洞洞的夜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他的额头上。
近处传来人的说话声。
忠相忽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后门处的空地上一看,一个平民打扮的女人疯疯癫癫地横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乱嚷嚷,那样子惨不忍睹。她就是大作所说的那个女人吧。
忠相站在将其围在中间的仆从后面,不动声色地窥视了一下,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命令随后跟过来的大作让众仆从退下。待周围都没人之后,他毫无顾忌地走到那个女人和跪在一旁的自称是她弟弟的平民男子前面。
“阿藤!你是梳卷髻阿藤吧!你在此装疯卖傻的是要告什么状吗?”忠相蹲下来问道。
“奉行大人,民女正是阿藤。民女断然决定坦白交代,将一切罪行直供不讳,因此恳请大人答应民女一个要求……”
“你是要我视而不见,放你出江户城吗?”忠相锐利的目光又扫向旁边的男子,“你是与吉吧?手鼓与吉。”
雨势加大了。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午夜九时[1]左右,恐怖的暴风雨来袭。树木咆哮,大雨滂沱。弯弯曲曲的青白色闪电在空中一闪而过,似要将天地割裂。
这个时候,本所妖宅的离庵里,与相马藩援军的余党月轮军之助、各务房之丞、山东平七郎及轰玄八四人并排睡在一起的剑妖丹下左膳做了一个梦。
也许是五脏俱疲了吧。
左膳的这个梦是——
寂静无声之夜,他站在原野上仰望天空。
明亮的青紫色苍穹,如一个圆圆的盖子罩在他上面。一轮巨大的月亮。
星星绕着月亮转。
左膳看着看着,一颗星星咻的一下滑了下来,又即刻朝四面八方飞散开去。
然后——他以为自己站着的地方是一片原野,其实不然,他像一根柱子似的站立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脚掌贴着水面。
这是大海吗?也说不定是个池子……
左膳这么想的时候,头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面上,放着如死亡般冷冰冰的光芒。
他看到这些的同时睁开了眼睛。睡得汗流浃背的左膳在枕头上扭着沉重的脑袋,望着整间屋子。
破旧的灯笼上罩着一件带有家徽的黑色棉和服,那大概是军之助仅有的一件衣服。屋内的下半部分在发红的微光中凄惨地浮现出来。
月轮派的四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儿,平七郎似乎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深更半夜的声响仿佛要扎进人的耳朵里——那是悄然无声的深夜之音,是大地的呼吸。
左膳用仅有的那只手撑起身子,趴在地上思考着刚才做的梦。会对梦介怀实在不像剑鬼左膳的秉性,而且他也不如街头巷尾的女人与孩童那般精通解梦之术。
不过,这是当时世间盛行的梦境占卜。据这种占梦术称,梦见月亮映在水里时,应当尽早对万事断念;梦见星星飞过天空,即有情色之难。
也就是说,左膳最好尽快放弃一切,并且他将有女祸袭身。
“嗯!这个梦,看来不简单!”左膳略带玩笑地自言自语着,咧开嘴微微一笑,而此时,他显然又一次听到形单影只的乾云丸啾啾哭了起来。
那哭声从哪儿来的?左膳露出怀疑的神色,抬起那张长如剃刀的脸。
刺刺刺……烛火吸着灯油。
不用看,乾云就在他枕边。左膳的独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把阵太刀形、绪丝缠绕的古刀。
果然还是听到了声音!
这夜泣之刀大概是名副其实的吧,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既像在申诉,又像在乞怜,或者像在央求着什么。那无疑是个老女人的声音,而且是从正房那边传来的。
事实也正如左膳预想的那样。因为就在这个暴风雨的深夜,妖宅大殿、铃川源十郎的起居间里——
阿艳的母亲佐代收下源十郎的五十两金币,然后到浅草三间町的铁匠富五郎家里,托他帮自己去和荣三郎交涉,但是,同样痴迷于阿艳的锻冶富拿着佐代交给他的钱逃之夭夭了。佐代与富五郎的内人阿新一起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富五郎回来,其实他早已踏上东海道,开始参拜伊势神宫之旅了,因此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回家。
虽说是在等富五郎,但佐代阿婆也不能一直赖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况且阿新对富五郎与阿艳的关系起了疑心,开始苛待佐代。佐代终于待不下去了,只好决定向源十郎说明原委并赔礼道歉,要他暂时等一等,因此今夜才一咬牙推开妖宅的后门,回到这个自己已经无地自容的地方。
然而,源十郎每天都在盼着佐代回来,可她却拿着钱一去不返,源十郎的怒火也日益燃烧起来,所以他一看到佐代阿婆如同被狐狸迷住似的冷不丁进到屋里来,不由得大发雷霆,根本不听佐代辩解,立刻把她按到地板上,破口大骂道:
“混账!佐代!我说你长得像我生母并好生侍奉你,你却利用了这一点,从我身上骗走五十两,你肯定是用这些钱让阿艳和荣三郎躲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这应该是你们三个人一开始就策划好的一出戏吧!你这个无耻的臭老太婆!居然还有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哼!”
就这样,源十郎也不给佐代开口的机会,马上就痛斥责打她,因而这个五十六岁的老婆子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痛苦不堪地哀号起来。
那哭叫声穿过屋外的暴风雨,一直传到离庵,飘进左膳的耳朵里。
这深夜本来便已风猛雨急、电闪雷鸣,其中还夹杂着一个老婆子的哀泣声,就连刃魔左膳都感觉到了一股攻心的寒气。他在这半夜里醒来,独自一人占卜着自己的梦,但听到那些声音之后也不禁浑身颤抖,正要拉过被子盖上。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乾云!喂!朝思暮想的坤龙来见你了!坤龙来了!快开门!”
那声音宛若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一样在左膳耳边回响,把他吓了一跳。但他又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幻听,便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举起枕头——不,他正要举起枕头的那一瞬间……
他睡的地方与月轮军之助之间空了一张榻榻米,还盛着水的茶杯和水壶杂乱地放在那儿,那些东西看上去都触手可及。
纳闷的左膳还以为是地震了,而那茶杯和水壶却自己动了起来。正当他揉了揉眼睛,奇怪地盯着的时候,榻榻米霍地隆上来,然后啪的一声翻了过来。
令他惊愕不已的是,地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支撑在下面的横棱木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而且,有两个人就像从廊子下长出来似的,猛地从那个大洞里站了起来——那是诹访荣三郎和泰轩!
他们大概是以暴风雨的轰鸣声作掩护,偷偷潜到下面把地板揭开了。两个人都束起衣袖,缠着头布,就连平日不带刀的泰轩也为今夜突袭准备了一把刀,并且那刀早已脱鞘了。
“快起来!敌人来夜袭了!”左膳大喊着,独臂已迅速将乾云拔了出来,接着又声嘶力竭地吼了一次,“月轮剑士!还不起来!”
但是,随着左膳的叫声一同响起来的,还有一个痛苦的呻吟声。泰轩的刀刃刺进了轰玄八的侧腹。
荣三郎露出苍白的微笑,慢腾腾地从洞里爬到了屋内。
屋外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晃,树梢抚着屋顶。
盖着被子呼呼大睡的轰玄八被泰轩直接刺了一刀,还来不及叫出声就断了气。睡得正熟的其他三个剑士看到玄八的惨状,也都睁大眼睛跳了起来。
三个月轮剑士定睛一看,在灯笼微弱的光线中,全副武装的诹访荣三郎和蒲生泰轩人手一把闪着青光的利刃,分别站在屋内的左右两边,因此他们也没工夫整腰带了,即刻跑去拿自己的刀并抽出刀鞘。
左膳呢?
那三人找到左膳的身影时,他正悄悄后退着朝荣三郎和泰轩钻出来的横棱木上的洞口靠近,似乎打算伺机跳进洞里,从地板下面把敌人引到外面的庭院去。
暴风雨之夜的突然袭击。
荣三郎将自己的全身都化为了利刃,声声句句似要将人的肝胆绞碎:“丹下兄!……今夜将是最后一战了!”
左膳眯起独眼笑道:“现在风雨震天,再怎么乱打乱闹大喊大叫,外面也完全听不见。我说小子,别着急啊,我们慢慢砍到早上吧!”
泰轩大喝一声:“多说无用!来吧!”
在这一声的引诱下,刀刃开始乱舞。
打头炮的是月轮门下的次席山东平七郎,他鼓足力气抡起手里的大刀陀罗尼将监胜国,故意大喊一声之后,大踏步朝泰轩冲过去,同时往旁边横砍了一刀,刀尖正好就要划到荣三郎了。而这不过是瞬间的错觉。
平七郎对面的泰轩毕竟是仅流传于秩父的自源流强手,他已将剑法历练到了制高点。自源流以快为主,另一方面又富于禅机。
泰轩察觉到平七郎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便主动跑上前挡开他的剑,把身体向左一倾,护住了荣三郎;而荣三郎收回豪刀武藏太郎的同时猛地向左膳刺过去,左膳的胸膛眼看着就要像一块木板被劈开了……同一瞬间,本想跳进洞里去的左膳沿着洞的边缘躲到后面,翻转刀柄从下到上一挥,哐的一声将荣三郎的太郎安国刀撞开,又即刻把绝世宝刀乾云举过头顶。他左臂的骨头咔咔作响,握着乾云从正面朝荣三郎的脸上砍去!
“看招!”乾云随着这一声飞速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