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刀的刀尖相隔了五六寸距离,就像有了生命一样,“嘁嘁嘁”地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哪一方的刀向前移了一点儿,发出“锵叮”一声虽小但刺耳的声音。
笄桥桥畔,春日的阳光透过树间,织出黑黄相交的斑纹,如同一块珍贵的地毯。
荣三郎与左膳展示着各自剑术的奥妙,奋力交战着,以此为生死存亡的关头。周围不要说帮手或劝阻者了,就连一个观战的人也没有。
与其说是刀刃与刀刃的较量,不如说那是意志与意志、心力与心力之间的竞争以及搏击。
壮观!
带着初夏气息的风拂过森林。每当那若有似无的风吹过来时,两个人的衣服下摆便轻轻随风飘舞,左膳那件女子亵衣抚弄着野草。土壤和植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阵子的天气闷热得让人渴望天公快降一场雨,人们就算一动不动地待着也时常会出汗。打算在此决一雌雄的两个剑士鼓足士气,将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刀锋上,因此虽说两人一直僵持着,但也已经大汗淋漓。荣三郎穿着空心夹袄,背上的衣服早已汗湿了一大片。
两把刀的刀尖相隔了五六寸距离,就像有了生命一样,“嘁嘁嘁”地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哪一方的刀向前移了一点儿,发出“锵叮”一声虽小但刺耳的声音,双方立即像吓了一跳似的跳向两边,静止不动。
然后,两个剑士又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靠近,但是刀尖再次相触的同时又马上跳开来摆好架势。他们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对峙着。在这明媚而悠然的春日里,左膳和荣三郎从表面上看的确很悠闲怡然,而实际上他们是在进行生死之搏,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哪里还有闲情。
过了一会儿,丹下左膳沉不住气了,独眼里多了一抹可怕的光,他的长处就是无法无天。突然,左膳把手里的乾云紧紧拉到自己左侧,呆呆地站着,看上去与泰轩师傅拿手的自源流水月架势有几分相似之处,但那也仅仅是一瞬之间。
“哼!我可没工夫陪你耗时间!现在就要让你吃苦头了,看我不把你砍倒!准备好受死吧!”
随着话声响起,杀气冲天的左膳将身体一斜,从右向左反着横扫一刀,乾云眼看着就要舔到荣三郎的血了。刹那间,刀中之刚武藏太郎安国闪出一道长长的白光,将乾云击开了。左膳受了这么一撞,控制不住地蹬了好几个空,扬起一片尘土,摇摇晃晃地快要向前倒去。荣三郎间不容发,双手重新握好刀后猛跑几步,奋不顾身地朝左膳披头盖顶砍了一刀,接着又一声不吭地扛起刀,准备一口气将左膳劈开。
然而,对手若是其他人还另当别论,左膳可是被月轮派前任当家月轮军之助视为邪魔歪道之人,他那套凶猛残忍的剑法在月轮一刀流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他的本事反而受到国主大膳亮的赏识,直接奉大膳亮的密令两手空空地来到江户,经历了无数激战,并且还以试刀杀人大开杀戒,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身上还带着血腥味。不管荣三郎的神变梦想流如何千变万化,也仍然不能在这白昼一对一的打斗中战胜左膳。
武藏太郎刷的一下如闪电般劈下来,刀尖砍碎了什么东西,随风翻飞着落在左膳脚边——原来那只是左膳的衣服以及那件女子亵衣的下摆。
“你还真是乱来啊!”左膳不知何时躲开了,靠在一棵树上,露出白牙潇洒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抹短小的白光从空中飞来。不必说,这当然是人猿花椒豆太郎扔过来的日本一霸——撒手剑飞刀了。
“这下可不妙……老天爷呀!”
子恋森林静如海底,左膳的哼哼声响彻四周,把森林里的空气都震动了起来。
豆太郎的短剑与左膳的脑袋只有毫厘之差,哧的一声扎进他正倚靠着的树干里。在这种危机情况下左膳虽然没表现出来,但他应该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迅速后退了两三米,同时把乾云举到自己正面,一面牵制着荣三郎,一面大声喊道:
“给我出来!胆小鬼!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算什么……啧!又不是杜鹃,有什么好躲的,出来打声招呼啊!”
但是,回答左膳的只有穿过森林传回来的山间回声,周围依然寂静得出奇。哪儿都看不到飞刀主人的身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看到丹下左膳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去往青山之后,弥生当即写下一封信,派豆太郎到瓦町通知荣三郎他们,同时她自己也急急忙忙回到青山,打算躲在森林的一处等豆太郎从瓦町回来,然后两人一起伏击左膳。可左膳先到了一步,与荣三郎展开了决战。他们正交锋的时候,晚到的弥生与豆太郎才赶到了战场附近。弥生他们现在一定就藏在附近的某处草丛中。
左膳一察觉到这些,便假装要帮荣三郎遮挡飞刀的样子,同一瞬间又挥起乾云扫了两三刀,以防再有短剑飞过来。他苦笑着悄悄往后退去,而飞刀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再出现,这让他一刹那放下心来。
“诹访兄,好像又有烦人的家伙进来捣乱了。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左膳一定要收下你腰间的那把刀。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可别忘了。”
刚说完,左膳立即转过身,突然要往森林深处跑去。荣三郎满腔斗志还在燃烧,一看左膳要逃走,便慌忙想挺身追上去。此时,他眼前的竹丛沙沙作响,一个罗锅矮子像只兔子一样跳了出来,腰带上插了一大排亮闪闪的短剑。
荣三郎根本不知道这个矮子就是弥生请来的帮手花椒豆太郎,而且他原本也无从知晓,所以吃惊地呆立在那里。而转眼间,那怪物的身后又现出一个蒙面人影,看起来是个俊美的年轻武士,一双清澈的眼睛透过覆在脸上的黑布注视着荣三郎,并频频举起手,示意他不用去追左膳。
荣三郎做梦也不会想到那蒙面人是弥生。要把这个人猿似的怪物和看似他主人的溜肩武士杀掉,荣三郎觉得并非什么难事,但他看到左膳甩着独臂往森林里跑,身影渐渐远去时,便也放弃追击了,将视线重新移回眼前的矮小男人及站在他身后的年轻武士身上。
那个小矮子几乎全身都隐没在灌木和草丛里,一张大脸哧哧地冷笑着。
真是古怪!如此奇异之人还从来没见过——荣三郎在心里想着,一瞬间感到一股恶寒爬上脊背,便又把目光转向看似主人的那个年轻武士。
那武士瘦骨嶙峋,由于脸上蒙着黑布,也看不出相貌。不过,那双眼角细长的漂亮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荣三郎,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印在心中似的。不知单单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荣三郎觉得那眼睛里就像含着泪水,有些湿漉漉的。
荣三郎厉声说道:“虽然二位也许是想帮助在下,但此事不劳烦二位插手……”
“嘿嘿嘿。”
还没等荣三郎说完,矮个男人便笑了出来,年轻武士忽地伸出一只手让他止住笑,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准备走进森林里。
那个转身的动作,隐隐约约唤起了荣三郎的记忆。
“哦!”荣三郎喘了一口气,“弥、弥生小姐——是弥生小姐吧?”
但弥生不要说应声了,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她催着豆太郎继续往前走,即将消失在森林中的紫色薄雾里。
“弥生小姐!对,没错,您是弥生小姐!”
听到荣三郎的叫声,弥生逃跑似的加快了脚步,走在她身侧的豆太郎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弥生……伊织殿下啊……嘿嘿嘿,您的本名叫弥生是吧?”
刹那间,荣三郎慌慌张张的声音又从他们身后追了过来:“弥生小姐,请等一等!——”
这一天也到黄昏了。在紫色的薄暮中,江户的傍晚正向人们通报恼人的晚春之夜的来临。
太阳落山的脚步慢了下来。朱红的余晖从西边高空的云缝里洒出来,一群鸟儿似乎正被老鹰追赶,星星点点地飞过去,那样子就像在天空里撒了一把芝麻。
而地上,淡蓝色的夜风正开始悄悄拂过。
本所法恩寺前的妖宅、铃川源十郎家中的离庵里,两个人影正在交谈着什么,一个坐在屋内,另一个坐在廊子上。
这两个人就是从橹下松川的泰轩手里逃出来的源十郎,以及从荣三郎的刀刃和豆太郎的飞刀交替袭击中逃出来的丹下左膳。
左膳从源十郎口中打听出弥生的住处,而源十郎则通过左膳得知阿艳的所在,并深信不疑地闯进了松川,因此他们对彼此都有满腹的牢骚:“喂!源十!”
左膳已经一副准备动手的态势了:“你这个浑蛋完全不配做朋友!你竟然对我胡说八道,你们一定是算计好了把我引到子恋森林里,让那个臭人猿扔一把飞刀夺我的性命!不过,事情可没那么便宜你。阿源!本左膳大爷的身子骨还壮得很呢,别把你那张麻子脸厚颜无耻地摆在我面前!我现在就用这把乾云让你自食其果,由不得你狡辩!”
坐在廊子上的源十郎按着身旁大刀的刀柄,冷冷笑道:
“你好歹也动动脑子吧!我把你的话信以为真,确信阿艳一定藏在那里,但匆匆忙忙打开拉门一看,那个叫什么泰轩的乞丐居然傲气十足地坐在里面。我出于无奈拔刀闹了一场才逃出来的。但我源十郎活到这个岁数,还从没做过像今天这样丢人现眼的糗事。要说报仇,也应该由我找你才对。左膳,阿艳自称为梦八,在橹下松川做艺妓之事,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哼!”
左膳哼了一声。
“没想到你也会出这种岔子,看来你并非存心要害我……可是,这太蹊跷了!对了,源十,又是谁告诉你弥生住在子恋森林的呢?”
源十郎抱起胳膊说:“正如你说得那样,我们两个一定是被人算计了。你要和我争,我随时奉陪。但在那之前,还是先找出是谁暗算了我们,查明那些家伙的阴谋吧!”
“嗯。”
“可以说我们俩是同病相怜啊,我认为现在可不是咱们相互泄恨起内讧的时候。你说呢?”
“你说得也是。不过,源十,我不是正在问你是谁把弥生的事告诉你的吗?”
“是吗?那我就实话实说吧,其实那个梳卷髻阿藤突然来找我……”
“什么?!阿藤!”话还没听完,左膳便提着乾云猛地站了起来,那只独眼在夕阳里炯炯发光。
“原来是阿藤啊……啧!那个畜生!她现在在哪儿?我要把她劈成两半!”
“喂,等等!”源十郎也站了起来。
“她不在这里,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一说完就走了……不过,对你说阿艳在深川松川里的那个人是谁,你不是还没说出来吗?”
左膳脸上的刀疤抽出一个笑容来:“那个呀,是与公,我照例是从手鼓与吉那儿听来的。”
“与吉!”源十郎重复了一遍,吃惊地说,“如此看来,这又是阿藤那个家伙的报复了吧……”
左膳同样也恨得咬牙切齿,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手鼓与吉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爬过庭院里荒凉的草地,正要偷偷摸摸地逃出左膳的离庵。
“这可糟糕了!要是被他们发现就完蛋了,一定会被一刀砍死的……俺的老天爷呀老天爷!”与吉一边爬一边嘀咕着。
“大姐!大姐!大事不好啦!”
与吉慌慌张张的声音从黑漆漆的地窖入口砸了进来,梳卷髻阿藤在黑暗中霍地坐起了身。
这里是第六天筱塚稻荷神社的地下,阿藤从前些日子开始便独自一人闭居在摆脱捕快追捕的紧急避难穴里。
“什么事呀,这么聒噪。”阿藤轻轻咂了下嘴,但看到与吉那不同寻常的惊慌样子,声音也不由得尖厉起来。
在全江户官差的严密监视下,随时都可能落网的阿藤躲在稻荷神社的洞穴里,她之所以长期足不出户也能时时掌握世间的动态,也都是因为手鼓与吉从中帮助,经常向她通风报信。因此虽说此处无人知晓,但与公老早就熟知阿藤大姐绞尽毕生脑汁找到的这个隐居之所了。
现在,那个与吉一反常态,惊慌失措地闯进来,所以阿藤再怎么镇定也被他吓得魂不附体。
“怎么回事,阿与,你只说大事不好我也不明白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阿藤佯装沉着地问道,但一颗心似乎也悬了起来,看上去很焦急。外面已是火烧云将天地映红的傍晚时分,手鼓与公又突然跑进漆黑一片的地下室里,因此他也和阿藤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他吓得都快站不住了,软趴趴地一屁股摔在破席子上,说:“现在可不是优哉的时候!总之大事不好了!我、我们就要掉脑袋了!”
“呵呵呵呵!”阿藤笑了起来。
“哎呀,与公,这可不像平时的你。我们俩又不是现在才自身难保,我和你如今的境遇不是随时都可能掉脑袋吗?这么一想,只要我们乖乖待着不就没什么问题了吗?”
与吉话还没说出口,两只手先在头上乱挥了起来。
“哎哟喂!您、您还这么……还这么不慌不忙的可不行!大姐呀,本所的大人和丹下大人说要把我和大姐您一块儿劈成两半呀!”
“呀!这还真有意思!不过我可不愿意和你一起被劈成两半……我们俩又没私通!”
“啊!就是这个!”与吉直起身子说道,“我刚才正想到左膳大人的离庵打个照面,恍恍惚惚走到屋子前面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那儿说话呢!我听他们说着说着,忽然提到了我和大姐您的名字,心里就觉得奇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偷偷躲在一旁继续听……”
“然后呢?”
“可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吓到你了?”
“哎呀呀!我惊恐得不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