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轩哪里是在睡觉,他的眼睛从刚才起便微微开了条缝儿,正数着站在自己周围的脚以计算人数,而他的外表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熟睡的样子。假寐的泰轩突然说梦话似的嘟囔了起来:“哦,喂喂,与吉,你买了这么多泥人作为松岛特产拿去送人吗?不过可惜得很,这些泥人一个个都粗制滥造的,呵呵呵,在京城里全都是不中用的废物啊……”
不等他说完,军之助便一声令下,暗示弟子们开始进攻。
圆形人墙一下子扩大了一圈,与此同时,秋穗左马之介冲了上去,抬起一条腿要把泰轩枕着的长颈酒壶踢开,而泰轩刹那间抓住他的脚扛了起来,身体一跃而起——是左马之介快一步还是泰轩慢一步呢?
不管怎么说,那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间不容发之际,当一行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左马之介已经像块岩石一样飞落下去——他的身体如球似的在平滑齐整的悬崖大断面上滚了下去,转眼间就被山谷里的浓雾吞噬了。
随后,一片尘土薄薄地升腾了起来,左马之介滚落下去的悬崖边,一株无名的野花望着谷底,仿佛在为他哀悼似的。
然而,令人惊异之事不止如此。
从刚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的月轮剑士立刻把视线移回了泰轩身上,却发现这个乞丐师傅不知何时将左马的爱刀拔了出来提在手里,正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伫立着。
那是自源流秘传之水月招式。
而且泰轩似乎还在刚刚那千钧一发之刻砍到了左马,一条红色的东西从他手中那道白刃上啪嗒啪嗒地滴下来,在土里积了一小摊暗红。
泰轩脸上露出了一抹冷冷的微笑。
月轮剑士纷纷拔出了刀,一道道刀锋及刀镡的根部都白灿灿地反射着山间的阳光。
“从江户追着那个兄弟过来的就是你?!”
月轮军之助定定站在泰轩面前大声斥道。
泰轩不语,连鬓胡子随风轻拂。
“狂妄之徒!居然不回话!”
军之助说着,压低了声音。
“你杀死我派秋穗左马之介,现在已是我们的仇敌了……做好受死的准备吧!”
这冰针般的话音一落,月轮剑士的圆形围阵又刷的一下扩大了,一部分背朝峡谷站着,一部分散到了山冈上,剩下的迅速跑到前后两边的山道上排起刀阵,阻断了泰轩的退路。
此时,冈崎兵卫大概想速战速决,摆出一刀流标准的中青眼架势,第一个脱离方阵冲了出来。
“喝!”
他发出一声撕人肺腑的喊声,双手握刀劈头盖顶地从正面朝泰轩砍了下去。可怜的泰轩师傅眼看着就要像不动明王[12]一样披上一身血的火焰了,而就在这一刹那,一线磷光出乎意料地迸了出来,向兵卫的刀竖着回咬了过去——这是自源流中的鲤鱼登瀑布招式,泰轩的钢刀瞬间一转,如同割开迅猛落下的水帘般挡住了兵卫的攻击。
被泰轩这么一挡,兵卫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蛮力,不由得前倾着冲出好几步,似乎要将泰轩紧紧抱住般撞了过去。泰轩叉开两脚站稳,做出要扔掉剑用双臂将兵卫扭住的样子,又即刻一转腰躲了过去。受泰轩这一动作的干扰,冈崎兵卫整个人都栽到地上吃了个嘴啃泥。
而泰轩眼都没眨一下便又被三人围攻了——门胁修理从正面,另两个人从左右两边包抄,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都将剑尖对准了泰轩。
虽说情况危急,但侠勇之士蒲生师傅已经将流派始祖自源坊的剑风以自己的方式发挥到了极致,与其说这是自源流,不如说是蒲生流更为确切,他倏忽之间装出一副让对方有机可乘的假象,引诱般叫了一声:
“呜!”
然后,不知是上了泰轩的钩还是瞬间着了剑魂的魔,右边那个刀手忽地被杀气噎住喉咙,不吭声地一退,单手握刀直直刺向了泰轩。
对刀风剑气极其敏感的泰轩往后跳了一步,当即把扑了个空栽到了他眼前的那个刀手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当两手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手巾甩到空中猛地撕开时便会发出“扑哧”的一种奇特声音,听起来就像那块手巾有了生命似的。而据说人体被刀砍断的时候也会发出类似于撕手巾的声音,此话一点儿不假。现在这个场面就如同把一块刚从水里拿出来的布摔在石头上一样,血沫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向周围飞散开去,各种内脏从裂开的白色切口里不断掉到地上沾满了土,就像打翻了一个玩具箱时里面的玩具滚了一地……
泰轩朝那惨状瞥了一眼,说道:
“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怪人,自己刚杀了人又立刻在尸体旁边念佛。他微微一笑,甩落刀上的血,继续同对面的门胁修理交锋。
白昼中的刀光剑影一时间充斥了山林,月轮剑士们渐渐收拢阵形,一口气全都冲了上去,泰轩的身影被乱剑吞没了。
此时若是黑夜,眼前必会火花闪闪。
由于是白天,所以周围弥漫着火药味十足的铁臭味,叫喊声此起彼伏,尘土交错飞扬,汗水如珠玉般飞散,鲜血滑溜溜地溅了满地……短短的片刻之间,这些东西便都混杂在一起,一团巨大的杀剑之气绕上了山腰。
起初,手鼓与吉跑上一块较高的斜坡,坐在一棵树墩上悠哉地作壁上观,但看着看着便渐渐坐不住了,顺手抓起身边的石头或枯树枝之类的东西就朝泰轩扔过去,可这样只会让场面更混乱,给月轮的同伙们添乱。
交战了一会儿之后,军之助认为在如此狭窄的山坡上打斗连站都站不稳,这对人数众多的己方极为不利,不如把泰轩引到山岭下的旷野去,地势开阔的地方能令众多剑士活动得更自如,而且还能向江户再靠近一步。于是在军之助的指挥下,月轮一行人突然都收起了刀,迅速解散了包围阵,吧啦吧啦地往江户的方向跑走了。
糟了!掉队了可不得了!——与吉见状也屁滚尿流地慌忙跟了上去。
然而,泰轩却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他弯起嘴角窃笑着,从怀里割了张成卷信笺,拿出一本手工做的带装订线的小账子,咬着一支秃笔的笔头看了看四周。
两具尸骸如金枪鱼似的散落在地上。
此外,再加上一开始就被砍落在山谷里的秋穗左马之介,今天捕获的猎物共有三人。
泰轩师傅拿笔头蘸着死人的血,在账子上写下了一个“三”字。
从中村出发时,包括领头的军之助在内,由各务房之丞、山东平七郎、轰玄八及其他二十七人组成的共计三十一人的相马月轮援军,在木户山岭的混战中失去了秋穗左马之介等三人,剩下的二十八人仍然由与吉带路,在水户大道上住了一个又一个宿驿,今天傍晚好不容易走到了助川一家叫“鳁屋”的客栈门前。
自木户一战之后,泰轩便销声匿迹了,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他的踪影。月轮剑士们对此心情复杂,既放心又失望。
当时由于地形条件太差而未能充分发挥实力,不过要是有足够宽敞的空间,那种乞丐来上一两个都无妨,一眨眼就能把他剁碎!——这么一想,每一个剑士便都热切期盼着泰轩的出现,但是蒲生泰轩像杜鹃似的怎么等也等不来。直到现在,北州之雄月轮一刀流与传到秩父的自源流也没有机会再次交手。
助川距江户还有四十一里半。
月轮援军一干人等一窝蜂拥进了本阵[13]鳁屋的大泥地间里,有的直接冲上二楼独占两间客房后,又立刻跑去澡堂冲掉旅途中的一身汗;有的一进屋就不顾一切地嚷着要喝酒;有的跑来跑去地追着侍女调戏——刚到客栈就闹翻了天,吵得整栋房子鸡犬不宁。
毕竟是二十八个正值青壮年的勇猛武士带着一身勃勃剑气踏上杀敌之旅,因此会嘈杂闹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此骚动把管宿驿的官差都惹来了,例行公事地要调查他们的身份和目的地,但师父代理各务房之丞郑重其事地禀告说他们是要去参拜金比罗[14],顺利地糊弄了过去。
之后,一行人便放松了戒备,把五六十把大刀短刀捆起来靠在壁龛里。月轮军之助盘腿大坐于壁龛前的上座,其他人排成一圈依次入座,不一会儿便杯盏交错,一旁的下酒菜肴被扫荡得一片狼藉,还开始玩起了掰手腕、扳小腿等游戏……从起先的吟诗颂词降到拿手的相马甚句,最后连扮丑逗笑和口角之争都冒出来了,整个场面那叫一个杂乱无章啊。
旅途之中自然不讲虚礼,而且也都是些年轻的小辈,剑师军之助不知是不与弟子们计较还是懒得管了,又或许是惊于此景,总之他只是看着这场乱了套的酒筵,也不打算加以制止,饶有兴致地微笑着,小口小口地品着酒。
众人的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泰轩身上。
“力气大是大,但剑法也不怎么样,下次再碰上他,鄙人就把他砍成两半。嘿,到时候汝等可别插手,在一旁好好看着吧。”
“你瞎扯什么呀!我觉得那家伙的速度实在快得吓人哪,你们没看到冈崎被摔在地上时那副狼狈相吗?”
“说得没错,那个乞丐确实蛮暴至极,俺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的。不过呀,各位全都是强中之手,与各位结伴上路,俺与吉也放了一百个心了。”
“就是!就是!不管遇到啥情况,咱都会保护小哥你的!”
“俺都不知说啥好了,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来,来,喝一杯!有人说酒要趁热喝,下酒菜要有好样子,斟酒要靠女人手。现在却是俺这个野汉子给您斟酒,还请多多包涵。来,趁着酒还热再喝一杯吧。哎哟哟……真是失礼了。”
连与吉都争着出起了风头,扬扬得意地与剑士们互相敬酒。
而就在这时,屋顶上面突然发出一个声响——吱嘎!
现在刚入夜,况且下面的屋内正摆着闹哄哄的酒筵,再怎么也不可能会有老鼠出没吧,若是老鼠在活动,那这种声响也未免太大了。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声音,停下了吃喝,不由得一齐抬头看向屋顶。
啪哩啪哩啪哩!破旧简陋的顶棚从正中央突然裂开了,一条毛茸茸的粗小腿忽地垂了下来。
月轮剑豪们惊愕地嘴都合不拢了,呆若木鸡地朝上看着,还来不及叫出声,便忙乱地去拿放在壁龛里的刀。
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屋顶上的那个怪人已经从脚到腰露出了下半身,眼看着就要跳到屋子中央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泰轩师傅出人意料地再次现身了。
与吉呢?这个逃跑速度天下第一的家伙早就缩成一团,顺着宽踏板梯子滚了下去。
为秋穗左马之介等三位同门师兄弟的复仇之战来临了!
月轮一刀流门下的弟子们都怀着这样的念头,想着这次一定要向泰轩讨回这笔血账。由军之助和房之丞带头,一行剑士拔出刀,一扇扇冰刃组成的隔扇在宽敞的屋内排开了,从四面八方对准了泰轩,迈着急促的小碎步随着他的进退而移动。看似紧迫实为静止,场面寂然,宛若仲秋静夜的湖面。
一场刀剑交锋即将在入夜后的屋内展开。
光亮是此刻最重要的生命保障。随着泰轩的出现,不知是哪个机灵人把烛台推到墙边,点上了一排百目蜡烛,所以屋内明亮得如同白昼。
白昼般的屋内,刀影如片片鱼鳞轻微晃动,双方尚处于僵持之中。
泰轩挺立在包围圈中间,左手拿着长颈酒壶,右手拎着从左马之介手里夺过来的那把刀,半梦半醒地微闭着双眼,仍旧是那副自源流水月之神态。
有一种说法叫做从天而降,现在的情形恰恰就如此,一场刀剑激战的暴风雨从天而降了——泰轩从助川客栈鳁屋的屋顶突如其来,他之前到底藏在哪儿,又是如何追着月轮援军到这儿来的?
一路上那么小心警惕却还是没能察觉出被泰轩跟踪……月轮一行人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也是情有可原。在秩父的深山里长大的乡居武士泰轩自幼便逐鹿嬉猴,这对他来说虽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渐渐地便悟出了一种奇特的隐身术,能顺应周围的时机灵敏隐匿或现身。
正因为如此,他在江户才能如风一般不分昼夜地随意进出奉行忠相那座戒备森严的宅邸,更何况现在是在野外的大道上,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要跟着这么一个人数众多的队伍,对泰轩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都不费吹灰之力。
就这样,比月轮援军晚了那么一步的泰轩趁乱潜上了鳁屋的屋顶,看准酒筵进行得正欢闹的时候滑了下来。
泰轩脚边还躺着一具遗骸,被血染红的手似乎正抓着什么东西似的定在了空中。那是大屋右近的尸体,泰轩跳下来时横砍了一刀,一下子就刺进了右近的躯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