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阿藤只要一想到左膳的心都在弥生那儿,对自己却连个正眼都不瞧一下,再加上那时的拷问折磨,她便恨得牙痒,一直在想方设法等待时机报复左膳。
既然得不到手,那就索性把他毁了!
反正如今他和自己已形同陌路,不需要手下留情!将左膳诅咒个遍,把他的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妒火攻心的阿藤下定了决心,她用美色蒙骗住与吉,把他留在自己家中,另一方面又迅速溜了出来,将试刀杀人的凶犯——流浪武士丹下左膳的所在之处写成一封告发信,狠狠地扔进浅草桥头的警备所[5]里。虽然信上的文字是出自女人[6]之手,但她在署名处却大大写上了铃川源十郎的名字。
官差们以此为线索部署好了逮捕左膳的行动,于是便有了那场捕快与独臂剑客的大血战。
捕快们拥入本所妖宅之后,一种凄寂与不舍的情感立刻涌上了阿藤的心头,令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为左膳担忧。
丹下大人要被捕了!
而且全都是因为我从中作梗导致的!
想到这里,阿藤便坐立不安,再也无法忍受了,这油然而生的人之常情,驱使她马上怀揣着自己珍藏的手枪往本所飞奔而去。
去做什么?
去把左膳从自己亲手挖的陷阱里拉上来!
作为江户的大姐头,梳卷髻阿藤兼具妖女的辛辣及身为江户人的专情,而这两者若都是阿藤的本来面目,那么她出卖了左膳之后又跟在捕快后面急急忙忙地赶来救他,不得不说此举实在是劳神费心。
然而,她这么做也并不矛盾。
何故?原因就在于——
阿藤揣着抢在街上跑的时候,脑子里开始想了起来:若这次自己亲手把左膳救了出来,那左膳就从自己这儿领了个莫大的救命之恩,之后再让他慢慢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及诚意,如此一来就算他再铁石心肠,说不定也会断然抛开弥生的迷惑,转而接受自己的真心,对自己回心转意。不,左膳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况且她亲手写的那封告发信上署的是本所铃川大人的名字,所以必会导致左膳与源十郎的决裂,左膳的刀早晚都会染上源十郎的血——这是她对源十郎的又一次报复。那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自私自利的源十郎大人实为可憎可恶!
人情!
人情!
卖个人情施恩图报!丹下大人再怎么狠毒,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而且身为武士,最不能忘的便是人情与理义。
阿藤对左膳的爱慕之情终于不断升温,她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狂叫着:人情!人情!人情!人情!几乎叫得撕心裂肺,同时马不停蹄地赶到妖宅的血战场中,扣动扳机发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声枪响,危急关头把丹下左膳从虎口中救了出来。
之后要把左膳带到哪儿去,她也早已心中有数。
阿藤要带左膳去那个地方——那个除了她自己以外无人知晓的地方!
本所的铃川宅邸里,剑魔左膳正在一群捕快的包围圈中挥着利刃与无数根捕棍激战,梳卷髻阿藤忽然出现并举着一把手枪掩护了左膳,两人一同成功逃脱了官差的追捕。
那之前不久,如薄雾般的暮气包围着四周,晚霞的余晖在押上和柳岛的上空摇曳着,转瞬间,以平河山法恩寺为先,附近的真成、大法、灵山、本法、永隆及本佛等许多寺院的钟楼里都陆续响起了木槌撞击大钟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回声随着薄暮时分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
傍晚酉时[7]。
铃川妖宅的后面,一棵老米槠树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般耸立在地上。树下有一扇破旧的折叠门,那旁边是一间小堆房,由于埋在一大堆旧柴火及枯树枝之间而几乎被人遗忘了。
梳卷髻阿藤曾经在此处从与吉口里得知丹下左膳对弥生的恋慕之情,然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绿面的女夜叉。
此时,在越发昏暗的黄昏中,只听得到里院那边传来刀棍互相撞击所发出的铿锵声——厅堂前的草地上正上演着一出独臂剑客左膳与捕快们厮杀混战的武斗戏。此处位于宅子的后面,因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低低的风不时地刮过来,米槠的树梢随风摆动,似乎在逗弄着寒空中的满天星斗,偶尔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一片凄凉的黄昏之景。
而这个时候,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如同被鬼魂附体了一般步履蹒跚地朝小堆房走过来。
那黑影把耳朵贴在堆房的门上听了听里边的动静,又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声响。但宅子里现在正因官差的闯入而陷于骚乱中,没有人会到这儿来。确定了这一点后,那黑影便不声不响地进了堆房,然后又立刻出来了。
不用说,这个人便是佐代阿婆。她与源十郎在屋内交谈的时候,左膳就和拥进宅内的捕快们展开了殊死搏斗,于是她便悄悄从屋子里溜到宅后的小堆房来了。
她手里握着一把从堆房里拿来的锄头。
傍晚拿着锄头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呢?再一看,佐代已走到了小堆房后面的米槠树下,迫不及待地举起锄头在树根旁的地上挖了起来。
奇怪!这块地好像不久前刚刚有人挖过似的,表面看起来很坚硬,但刚用锄头挖了几下,松软的土里便一下子隆起一小截利器般的东西,在佐代脚边露出来。
锄头在微暗的暮色中闪着白光,金属扎进土里时发出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地上的洞越来越大了。
佐代阿婆喘着粗气,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她瞒着其他人偷偷跑到这小堆房后边来,到底是要挖什么东西呢?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的夜里。
由于年纪大了,佐代夜里常常失眠。那一夜,睡不着的她起来上茅房,无意中在小窗边看了看黑漆漆的屋外,便发现了一个人影。本应睡在离庵里的丹下左膳此时却出现在小堆房附近。他在米槠树下挖了个坑,将一根用破布和油纸包了好几层的细长之物放进了坑里,正要把坑重新填上。
铃川宅邸的门客左膳趁着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埋下了什么东西——其实这是他的一个机密计划:将乾云丸暂时藏起来,对外谎称宝刀被那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抢走了,以此骗过荣三郎以及妖宅内的其他人。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全被佐代看在了眼里。佐代还在谈话中把此事告诉了源十郎,因而她才想利用宅内的混乱挖出乾云丸,然后将它拿给荣三郎作为一个交换条件,要求他阿艳断绝夫妇关系。
老婆子佐代挥舞着锄头,一刻也不停歇地挖了下去。
沙土与碎石不断飞溅,埋在土里的乾云丸终于出现在佐代的眼前,而此刻,远处传来了梳卷髻阿藤为救左膳而射出的那一声枪响。
自两把夜泣之刀分开之后已过了几十日,乾云丸思慕着同伴坤龙丸,夜夜哀寂地哭泣,无止尽地渴求着人血。这把引发佩带者的邪恶欲望,给人间带来无数悲剧的乾云丸,至此才真正地离开了丹下左膳之手。
佐代蹲在地上,深深地探下身去,把沉重的宝刀从坑里抱了出来,在黑暗中啪啪地拍着沾在刀上的泥土。
阿藤与左膳的身影已没入昏暗的暮色中,捕快们都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
庭院里只剩下源十郎一个人,他仍然站在廊子上,久久地发着呆。
同心大概很快就会回来对自己进行审讯了吧。或许还会被传去奉行所。不过在那之前,官差们还得向总管小普请的官员青山备前[8]守大人通报一声并履行一些相关手续,所以今天夜里暂时还不会有事。审讯时只要多说几句好话为自己辩白,巧妙地搪塞一下应该就能从此案中脱身了——源十郎如此想着,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以为官差们还会再回来,便继续等了一会儿,但他们似乎早就跑过了法恩寺桥,在横川的河岸边分头搜索去了。拂过鬓角的风里含着一种冰冷的气息,面前的庭院直到刚才为止还肆虐着刀浪棍潮,草根上都染满了一块块红黑色的斑点,大概是被抬走的受伤捕快的血迹。
天已经黑透了。
源十郎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丹下左膳似乎确信源十郎就是出卖了他的告发者,可是官差们究竟是如何查出左膳的住处的?这一点不论是对源十郎还是对左膳而言,都是个谜。
“左膳那家伙似乎还对我怀恨在心,真是个笨蛋。”
源十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同时,左膳那强大得可怕的剑术及毒蛇般的独眼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感到一股除了寒冷之外的慑人之气,不禁缩了缩脖子。但他又仰起脸朝着黄昏的天空笑了起来:
“左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首先,再怎么说都不关我的事啊!”
接着,源十郎又辩解似的絮絮叨叨地发了一堆牢骚。他刚要进屋,忽然又想起一件更让他捉摸不透的事情,即左膳已被逼到了绝境的时候,那个梳卷髻阿藤却突然跑出来救了他。
“哼!阿藤啊……”
源十郎仿佛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从紧咬着的牙缝挤出了这句话,但他立刻觉得自己似乎看透了这其中的一切经过。他靠在柱子上迅速地转过了背,挪开身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然后从肚子里爆发出一阵“哇哈哈哈”的大笑声来。
“阿藤,啊哈哈哈,这是阿藤干的好事啊。”
他乘兴又没完没了地嘟哝起来。
不一会儿,他叫了一声:
“佐代……佐代老夫人!”
他往屋内看去时,才发现老婆子根本不在里面。源十郎猛地收住了笑,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周围只有晚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黄昏时分的幽静比深夜时的寂静更彻骨。
浓浓的夜色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一粒粒小白点,下雪了。
源十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地下到了庭院里。
刚才佐代在他耳边说过,她看到丹下左膳把乾云丸埋在堆房后面了,所以她要赶紧去把刀挖出来,以源十郎的名义交给荣三郎,作为交换阿艳的代价。佐代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说不定她已经挖出了乾云丸并把它拿走了。若真是这样,那左膳迟早也会为了刀的事来找源十郎讨个说法。剑魔为了夺取大小两把夜泣之刀已经把性命都豁出去了,若发现自己藏起来的乾云没了,那还真不知他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想到这些,源十郎不禁有些担心,套上院子里穿的木屐便匆忙往宅子后面跑去。
小小的雪片飘到他的脸上,又即刻化掉了。
他看到了米槠树和树荫下腐朽的堆柴火小屋。
来到树下一看,地上果然已经挖开了一个坑。
雪片如白色的蝴蝶般接连不断地飞进那个黑洞洞的、细长的土坑里。
“佐代那个臭老太婆,到底还是比左膳抢先一步拿走了乾云丸。这下子丹下可要麻烦了。”
源十郎在心中自语着,拍了拍头上的雪便回屋了。
不过比起乾云丸的事,今天和佐代说好的要给荣三郎的那五十两更让他发愁。
五百石俸禄的旗本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这似乎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可是源十郎平日借钱从来不还,早就已经债台高筑了,不要说五十两了,现在他恐怕连五两都筹不到。
七情六欲会驱使人走上邪魔歪。
“要不就杀一个吧……”
源十郎在黑暗中比画着挥刀的手势,走到了廊子上。土生仙之助不知何时进来了,正在拉门里面哼着小曲儿。
这一夜,江户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注释
[1]放弃户主身份或把家庭责任让给继承人以便安静地过退隐生活的人。
[2]道祖神在村庄入口处的、为防止所谓恶灵来袭的守护神或守路神。日本近世时以自然石、阴阳石、石塔等形式供奉于村头、路口或山口等处。
[3]江户时代由神社、寺院等主办的抽彩活动之一。卖出彩票,以抽签形式开奖,向中奖者支付奖金。
[4]刀尖向下的姿势。
[5]江户时代为警备江户市区而设的衙门。
[6]日语中分男性用语与女性用语,在古代,文字及口头语上更是男女有别。
[7]于今十八时。
[8]前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冈山县东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