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藤的枪口面前,捕快们瞬间没了气势,一个个都呆呆地愣在原地。左膳独眼一弯,嘲讽地笑了一下,敏捷地绕到阿藤后面。他拍了拍裤脚,整了整衣襟,立刻拿着那把沾满血的黏糊糊的刀跑了,不一会儿便混入浓暗的夜幕中,从后门闪了出去。他的腰间若无其事地佩着另一把大刀,仿佛从没佩带过乾云丸似的。
左膳一走,阿藤也立即拿着手枪在官差面前晃了晃,向廊边的源十郎投去一个无力而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往后退到树间八九米处时便猛地一转身,朝左膳追了过去。
剑魔和女人的背影眼看着越来越小了。
头领一个厉声令下,一群捕快便互相冲撞着往两个逃犯逃走的方向追去。此时,围墙外边已看不到半个人影,霭霭夜色笼罩着道路两边的田地,远处的茅舍似乎在昨晚膳的准备,一缕白色的炊烟袅袅地升入空中。法恩寺桥旁蹲着一只野狗,望着浅白的新月狂吠着。
梳卷髻阿藤救出左膳后要把他带到何处去呢?
还有,留在宅邸内的源十郎呢?
等等,在此之前,那个佐代又跑到哪里去了?
即使没有乾坤二刀,即夜泣之刀一事的曲折原委,丹下左膳也已经在去年秋天曙光之城的比武大赛中获胜了,因而他相信弥生理所当然是自己的人。左膳要是知道弥生倾心于与自己争夺乾坤二刀的敌人诹访荣三郎,那他心中一定会激起千层浪,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
所以,到时候再面对荣三郎,左膳的刀上必然会缠绕着大量情爱上的怨恨之气。
这一点姑且不谈。
奉主君相马大膳亮大人的密旨到江户夺取夜泣之刀的左膳,有一件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荣三郎与泰轩杀入铃川宅邸的那个细雨飘飞的夜晚,经过一整夜的乱战,拂晓之光即将取代夜幕之时,那一队防火装束的人好似凭空出现般闯进宅内,不仅与自己及妖宅内的一伙人交锋,还与荣三郎他们接刃,而不久后又乘着五顶轿子消失在黎明的小巷中……不用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那五个武士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的意图。
左膳与那五人交手的时候,其中那个貌似头领的老人曾宣称,他们也是为了夺取乾坤二刀而来的,因而左膳也了解他们的目的,可是其中还有一事最让人感到奇怪。
这还得从头说起。
以大膳亮交给左膳的密令为开端,近日来,荣三郎与左膳之间就争夺乾坤二刀拉开了一场大战,此事除了两个当局者以及卷入混战中的少数几个人,还有操纵世间万事进展的命运之神外,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知情者了。
然而,那五个武士似乎从一开始便一直观望着整场大战的局势,等到乾云与坤龙两刀相会并掀起混战旋涡之时,那五人便看准时机忽然闯入了战场中。
他们一定是挑选出五名剑术了得的强壮武士组成一队,虎视眈眈地在暗中策动着,企图伺机夺取左膳的乾云及荣三郎的坤龙。
以上全为假设。
根据上述假定,就算那五人能成功夺走云龙相吸的两把刀并将它们安置在同一处,那他们之后又打算如何处理乾坤二刀呢?
但是,如此一来疑点又回到了原处,要推断这伙人的最终目的,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必须弄清他们的身份及来历。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什么人的爪牙?
左膳挠破了头苦苦思索,仍然摸不到任何头绪。之前的几次交锋中,荣三郎都展现出了尖锐而激烈的刀法,而且经过了铃川宅邸里那场血肉横飞的真正混战之后,他的进步也尤为迅猛,再加上蒲生泰轩这个得力帮手,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了。因此左膳的乾云每次将荣三郎的坤龙唤出来时都无法轻易将其夺到手,并且,约定好帮助左膳夺刀的铃川源十郎等人从平素的品行上看也极其靠不住,估计今后也不能指望他们了。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五个古怪的武士如一阵疾风般出现在左膳等人的面前。
于是左膳也不得不把刀的事放到一边,仔细思索起关于那五人的事情来。自那次宅内混战后不久的某一天,左膳用那只独臂的左手掐着刀,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茫然得不知所措。当时手鼓与吉正好坐在左膳的屋子里漫无边际地闲聊着,左膳便对他说道:
“我说啊,与公。”
“对,是啊。”
“哟嗬!是什么啊?我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吗。”
“啊,是吗。不过,大人,您想说的一定是那件事吧……就是那个,穿着一身防火行头的那几个武士。小的说得没错吧!一语正中您的靶心了吧……”
“嗯!果然被你猜中了。你这家伙,看来读心术有所长进啊。”
“嘿嘿,您真会说笑。那种高难度的本事小的可不会。话说那件事该怎么办呢?”
“唉,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两人便开始商量起来。而与吉不愧为“一击便响,一敲即应”这个“手鼓”的绰号,平日爱耍小聪明的他脑筋一转,当即想到了个主意,三言两语在左膳耳边一说,左膳马上接受了他的建议,独眼里现出愉悦的神色,满意地拍了下膝盖。
他似乎还向与吉保证事成之后必给他相应的赏赐,两人又接着密谈了许久,最后制定出一个计谋并决定立即着手实行。
左膳和与吉密谈之后过了好几天,大冈越前守忠相才出现在浅草的年货市场并拿到了左膳给荣三郎的那封信,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年关尚未过去之前便制订好了计划。
而手鼓与吉以他的小聪明想出的这个阴媒诡计。
根据手鼓与吉的策略,左膳当即执笔写下了要交给荣三郎的那封信。
信上说,秘刀乾云被那五个武士夺走了,现在已不在左膳手里。然后,既然乾云丸已经离开了左膳之手,那么他与荣三郎也就不再互为仇敌了,再继续争夺下去也是毫无意义的。除了这些事之外,信上还写,左膳希望今后能助荣三郎一臂之力,靠荣三郎腰间剩下的那把坤龙丸再次唤出乾云丸,抢在那五个武士前头把乾坤二刀凑齐。左膳还希望荣三郎忘掉之前的恩恩怨怨,让过去的事烟消云散,并郑重请求他让自己做他的同伙。
——这既是一封充满欺瞒与奸诈的停战书,又是一份自私自利的盟约缔结请求书。
总之他们决定先把这封信交给荣三郎,暂时抑制住坤龙的行动。
而这期间该干些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左膳和与吉又继续谈了下去,其结果是:
如今左膳的敌人不单单是佩着坤龙的荣三郎及其帮手泰轩了,那五个身份不明的武士也突然冒出来站到了左膳的敌对面,因此,无论左膳的剑术有多么出神入化,单枪匹马的他也还是没有百分百的胜算。而且左膳所寄身的那座宅邸的主人铃川源十郎为了达到离间阿艳和荣三郎的目的,最近只顾着煞费苦心讨好女下人佐代阿婆,至于当初毅然拿起剑与左膳为盟并誓将荣三郎杀死的那股干劲也正在逐步减退。
诚然,诹访荣三郎之于左膳是互夺宝刀的仇敌。
而他之于源十郎则是恋慕同一个女人的情敌。
左膳一开始并没有将荣三郎放在眼里,还想着能即刻佩带着乾坤二刀潜逃回自己的家乡中村藩。然而事实与他的期望相反,携着坤龙的荣三郎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接着又出现了豪侠泰轩,如今又来了五个古怪武士。预料之外的绊脚石接二连三地出现,而源十郎所采取的战法又逐渐与左膳背道而驰,在泱泱江户城中处于孤立无援状态的左膳没了昔日的狂妄无畏,心中竟开始感到不安,只能用那只独臂暗暗抚摩着乾云丸,一筹莫展。
铃川源十郎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依靠!
意识到这点时,左膳又想,自己如今历尽千辛万苦,归根结底还是相马大膳亮大人的欲望之火——那个夺刀的严令造成的,因而无论如何也必须恳请主君从故里中村那儿派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剑士来支援,一是为了防备那五个武士,同时也可以对荣三郎和泰轩来个出其不意的大突击,一举击溃他们,一口气将坤龙弄到手!
如今事态紧迫,先下手为强。
晚一日便吃一日亏。
“刻不容缓,赶快从相马中村召来一批剑客吧!”“没错。大人,此举实为上策,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两人便如此定了下来,左膳答应事情一办成即给与吉赏钱,再继续密谈之后,决定派与吉潜回奥州中村请求援兵。
所以,关于乾云丸被夺走,现在不在左膳手里之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缓兵的苦肉计,目的在于设法拖延荣三郎他们。在援兵到达江户城之前,左膳想靠这封满是谎言的信与荣三郎暂时维持停战状态。
一旦与吉把藩内的剑士这阵东风带来了,那之后便万事俱备了。
不过,在此期间,希望泰轩和荣三郎将信中的内容信以为真,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左膳一面担心一面求神拜佛,将那封写好的信交给了与吉。
参与策划了这整件事的手鼓与吉已掌握所有的情况了,他义气地说:
“大人,恕小的大胆直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小的一定会负责将这信送到荣三郎那儿,然后马不停蹄地出发去奥州。”
“好,那你到了中村之后就这么对相马大人说……”左膳深入浅出地向与吉反复说明了这次派遣他的要点,又说,“听明白了吧,你把这些情形好好向大人解释清楚,让他精心挑选出一批援兵,然后你当夜便带着他们赶来江户。此事还得多多劳烦你了,日后我定会重重谢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哎呀!大人您这就见外了,小的和您的交情还用说嘛,还讲什么谢不谢的——嘿嘿嘿。”
两人谈成之后,与吉很快便回自家去着手准备行囊了,然而与此同时……
午夜,左膳趁着黑洞洞的夜色,偷偷摸摸地——的确是偷偷摸摸摸地带着那把长刀乾云丸,在铃川宅邸庭院里的某个角落挖了个坑,将乾云丸埋了进去。
他本以为无人知晓,而怎料却有个人在暗中从头到尾地目睹了整个过程。
那之后过了几天,手鼓与吉果然备齐了那一身煞有介事的行装。也不知他此时是否正匆匆忙忙地朝着奥州的方向一路北上了。
总之,离庵里的丹下左膳直到今天都依然悬着一颗心,连朝夕起居也不得安稳。
手鼓与吉为了左膳而担当起求援的密使。
他事不宜迟地准备好上路的行装后,便到浅草年货市场里随便逛逛,想设法找到荣三郎的所在,而恰巧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荣三郎的身影,直到把信塞到他的袖兜里都还进行得很顺当,可谁知后来被误以为是扒手,在众人的追捕下好不容易跑进阿藤的家里摆脱了危险。与吉的心刚一放下,又由于那身行装被阿藤怀疑起他与左膳的计谋,不一会儿就不争气地被阿藤用娇姿媚态俘虏了。
与吉么完全折服在了阿藤妩媚的眼神之下而辜负了左膳的期待,如今说不定还在阿藤家的楼上流连忘返呢。
对于左膳来说,这应该是他迄今为止走错的最大一步棋。但是,荣三郎看了左膳的信后是如何考虑的呢?他是否会信以为真,采纳左膳的主张呢?并且他打算今后如何应对呢?这些问题暂时先存为天机。
此外,荣三郎不慎把左膳的信弄丢,这信偏偏又被越前守忠相捡了去,如今正在忠相的手里。此事也姑且不管。
眼下先说说阿藤。
她从与吉口里听闻乾云丸已不在左膳手上,当即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而平日与自己关系甚密的与吉袒护左膳,阿藤不得不对此感到气愤和不甘。
她对左膳的心意如今也依然未变,但越是爱就越是不能容忍。
以阿藤的性情来看,她不可能被一个男人如此嫌弃之后还在心中暗自念着那个人,并且她也已经不是那种年纪了,因而她绝对不会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