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以免两人关系暴露，忠相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偷偷告诉下属差役，泰轩其实是千代田[16]的密探，是直属将军的御庭番[17]，此次是隐姓埋名秘密来探查藩中内情的，要他们将此铭记于心，凡事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于能先自己一步慧眼识出流浪汉泰轩这颗“珍珠”的阿鹤，忠相也是另眼看待，钦佩不已。他让泰轩回到阿鹤那儿去住了之后，还屡次到茶酒屋微服私访。可不知从何时开始，相对于来看泰轩，忠相的目光更多地被为他们端茶送点心的阿鹤所吸引——真是如此吗？连忠相自己都开始在心中怀疑自己。这个疑惑在某一天被泰轩一语道破了。
“你其实是来看阿鹤丫头的吧。哈哈，别瞒我，别瞒我了。唔，奉行大人也是个人嘛。有意思。”
忠相什么也没说，开怀大笑起来。
但此事也再没下文了。这就是世间的****之事吗。纵使这****让人不可思议，可奉行大冈大人与客栈少女……这月老开的玩笑也未免太离谱。
尔来几许星霜。
飞黄腾达的忠相作为古今闻名的奉行而被世人广为传颂，如今他已通晓最深层次的世态人情，但依然暗自将对伊势山田的阿鹤的这份淡淡的恋慕之情称为自己最美好的恋情。
忠相坐在阳光明媚的廊边拔着最近明显增多的白发，迷迷糊糊地听到五十铃川的流水冲洗石笼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的，自然是阿鹤那丰盈的脸颊。哪怕这只是很短的回忆并且正在逐渐褪色，阿鹤仍然算得上是忠相清淡素雅的一生中难得明艳的一点粉红。
泰轩寄住在阿鹤家后不久，山田奉行忠相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件考验他才能的难案。那时，第十位大御所[18]的兄弟纪州[19]中纳言[20]光定公的六公子源六郎殿下，为了修学而暂住在松坂[21]的阵屋[22]里。时值十四五岁的源六郎平日里好捣蛋，给附近村镇的所有居民都惹了不少麻烦，但由于他身着葵花[23]家徽的和服，无所畏惧，因此也没有人敢加以管制。
小捣小闹也就罢了，但源六郎不听侍从的劝阻，每晚都到禁止杀生的二见浦[24]撒渔网，捞上满满一鱼篓的“猎物”，还拍手叫好以此为乐。这件事在附近传开了，可当事人毕竟是纪伊的少爷而非常人，不能立即逮捕，每个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山田奉行大冈忠右卫门听闻此事，心想法乃天下之大法，即使触法者为纪州的源六郎少爷，也不能听之任之为将来埋下祸根。于是偷偷与泰轩一起出谋划策，某夜便带上手下仆从到二见浦埋伏，当场将源六郎捆了起来。
“无礼之至！野蛮至极！居然敢拿如此污秽之绳将本少爷捆住……”无论源六郎如何大声吵嚷，一行人也不予理睬，强行把他押送到奉行所。那一夜，奉行所一左一右燃起两堆大篝火，忠右卫门坐在正中主持，展开了一场公堂审讯。
“呔！无理至极！你是何人？怕是疯了不成？”
坐于上座的忠右卫门对源六郎怒目而视。
“疯了？说什么胡话！吾乃松平源六郎。快松绑！”
“住口！”忠右卫门厉声呵斥，“松平源六郎这个名字岂容你随便乱叫。诚然，纪州的六少爷确是源六郎殿下，六少爷虽年纪尚轻，却是位聪明睿智之士，又怎么会干这种蛮不讲理之事呢？到禁止杀生的地方撒网！本官看你确实是心智错乱，是疯子吧。”
“居然敢说吾是疯子！吾确是纪州源六郎本人。”
“还敢说。你这个疯子，要是胆敢再说一次，就休怪本官无礼了。还不速速从实招来！且慢，本官先让你见一个人。”
忠右卫门说罢，将一个人传到堂上。此人叫源兵卫，是小俣村的农民，身边还跟着村长和随从。
“源兵卫，你不必多礼，仔细看看这个人然后回答本官的话。堂上之人可是你的小儿源藏？是否？”
此时，那个源兵卫在公堂上也毫不顾忌。他走到源六郎近处，说道：“哎呀！儿啊，你神志不清还下落不明。你可晓得，全村人啊，都为你急坏了呀。为父听说你性命无碍，还到这奉行所来了，便赶紧与村长一起来撤回寻人请求了。不过，你平安无事便好……”
源六郎这下惊愕了。
“走开！呀，别过来！谁是你的小儿！吾见都没见过你。”
他不停地呵斥着，但农民源兵卫以及村长一干人等都围了过来，唧唧喳喳地说着：
“这孩子真可怜，竟然忘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怎么样了，啊，别这么激动。”
“源藏啊，你好好看看啊，这不是你的父亲吗？”
众口一致都纷纷把他当疯子对待。源六郎虽急得咬牙切齿，但也被这混乱的场面弄得心神不定。而自始至终都只是微笑着旁观的忠右卫门这才不慌不忙地宣判道：
“好了，这个疯子无疑就是小俣村农民源兵卫的小儿源藏。他忘了生父的长相，无法辨认出源兵卫，实在是悲惨可怜。他违犯国法，到二见浦捕鱼也是由于心智错乱所致，此举也情有可原。本官念他是疯子，今日之事便酌情不予追究，故将源藏交还给其父源兵卫。快快带他去就医——源藏！你的所作所为皆由神志不清所致，本官这次就饶恕你，但为了不让此类事情再次发生，你要以自己的身份为重……不是，首先必须以法为重。明白了吧。嗯，审判到此结束，退堂。”
这个审判很快传遍了四面八方。由于表面上将源六郎伪装成农民的疯儿子，因此他得以勉强脱罪，这个案子也得以轻松地解决了。不过，之后成为第八代将军吉宗的源六郎自然并非愚昧之人。忠相介于天下的大法与纪州的少爷这两难之间，却能做到既不枉法又不损害源六郎的面子，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的职务。源六郎对其出色的办案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将其铭记于心——这位叫做大冈忠右卫门的伊势山田奉行是情理双全的公正审判官。
自此之后，源六郎当上淳和、奖学两院别当[25]，继承源氏长者[26]的江山，成为第八代将军吉宗公，法号有德院。吉宗上任后便将忠右卫门召进江户城，以将军的身份第一次在幕府中接见他。如今已就任越前守的忠相、即从前的忠右卫门恭恭敬敬地叩拜着，待新将军开口。旁边响起了随从的吆喝声。深紫色的细绳将葵花图案镶边的帘子迅速卷了上去，第八代将军吉宗公坐在金线织花锦缎的褥垫上，帘子遮住了他胸部以上的部分。身着上下身礼服[27]的忠相将两肘伸成八字状，额头贴在榻榻米上。吉宗将膝盖稍微往前移出了一两寸，同时说道：
“越前，你是否还记得朕？”
忠相一惊，抬起头一看，垂了一半的帘子下面露出短外褂上粗粗的白色带子……再往上，吉宗细长的眼里微微含着笑。当年，在山田奉行所的公堂上，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年少的源六郎昂然地扬着眉。如今在吉宗的脸上仍能看得出当时源六郎的模样。忠相的眼里毫无缘由地噙满了热泪，手掌下的榻榻米模糊一片。然而，他依然装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答道：
“请恕微臣失敬——但微臣并不认识将军。”
于是吉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欠身，径自用扇子拨开了帘子，露出脸来。
“越前，是吾，是吾啊。这张脸你不认得了吗？”
忠相只是抬着头入神地端详着吉宗的脸，不发一言。
下不了台的将军开始有些急躁了，一旁的小姓[28]及其他在座的臣下也无法调停，正惊慌失措之时，越前守用镇定得令人钦佩的声音说道：
“微臣想起来了。”
暗暗捏了一把汗的近臣、事务大臣、传达大臣及高木伊势守等臣下，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嗯。想起什么了？”
“恕微臣斗胆直言——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忠相还在伊势任山田奉行的时候审理过一个案子，是小俣村农民源兵卫的疯儿源藏到禁止杀生的二见浦撒网捞鱼一案。将军您与那个源藏极其相似。”
居然说将军像疯子，这是何等无礼！周围不明原委的大臣们开始互相窃窃私语。而吉宗却笑了：
“是吗。朕与那个源藏很相似啊。”他在帘子后面十分高兴地说道：“有你这样清廉公正的奉行来处理那个案子，想必小俣村的源藏直到今天也在充分地自我反省吧……你听着，越前，朕命你从今天起进江户城任町奉行。这是吉宗对你的赏识，不，是源藏给你的谢礼。你今后也要一心一意为朕、为百姓效力啊，万事有劳了。”
“啊！谢将军隆恩……”
忠相还没说完，帘子便无声地落了下来，吉宗匆忙起身离去了。透过帘子看到吉宗的身影，忠相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之中。那位自己过去曾狠狠斥责过的源六郎少爷，如今已成为如此威严如此优秀的将军大人了——唯有那含笑的双眼与原来一样。
笑与泪。
忠相擦着地走在城内的廊道上，那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通往将军府外面。
自那日被委以重任以来。身为南町奉行的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又领悟到了什么呢。回想起来，这些年有过风，也有过雨。然而如今看透了世间万事后，只剩下唯一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那便是，人。体贴入微、能进入人内心最深处的，能一眼辨出人中善恶的大冈大人，让人感到恐惧。只要那锐利的目光一瞪，大凡这世间的邪魔外道便不由自主地乖乖束手就擒——这个传说中空前绝后无所不能的奉行大人也许也认为，这世间为何物？归根结底不过是泪与笑……
浮生若梦。
——忠相深切地觉得，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
他从沉思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一旁的蒲生泰轩。大概是对两人之间的沉默不语感到无聊了，泰轩不知不觉已躺下睡着了。他把头搁在酒壶上，发出轻轻的鼾声。乱糟糟的头发东倒西歪地贴在头上，嘴巴半张着。再怎么坚忍，这饱经流浪风霜的睡脸也掩饰不住憔悴和消瘦，叫人心疼。
“累了吧。好好歇息吧。”忠相低声自语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赶紧在文卷匣里摸了起来，“这家伙，没钱还嘴硬！按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自己开口要的。他要是醒了一定又唠唠叨叨地不肯收，所以就趁他睡着时——”
忠相用纸包起了一些金币，悄悄塞进泰轩的袖兜里。本应睡着了的泰轩，眼睛却开了一条缝儿，他微微一笑，又保持原来的姿势打起更响的呼噜来。
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跑了一阵后在廊子边跪了下来。大作拍着拉门气喘吁吁地说：
“大人，有事禀报。”
“什么事？”越前守忠相瞬间变了神色，一脸严肃地问道。
注释
[1]江户时代在城镇的边界或重要场所处为加强警备而设的门。
[2]指中国宋代道教学者陈抟，号扶摇子、希夷先生。
[3]出自陈抟的《归隐》。
[4]出自陈抟的《归隐》。
[5]位于今琦玉县西部秩父盆地。
[6]武田信玄，日本战国时代武将，名晴信，法号信玄。武田信虎的长子。在三方原打败德川家康，后病死于西上途中。
[7]流经三重县伊势市的河，以伊势神宫境域内的清流而闻名。
[8]日本旧国名，位于今三重县的大部分。
[9]伊势国（三重县）郡名。
[10]伊势神宫丰受大神宫的别称。
[11]伊势国的别称。
[12]德川家族的家徽。
[13]日本中世和近世有资格担任摄政职位的五个门第之一，藤原北家近卫家实的四子兼平为始祖。因兼平的宅邸在鹰司室町而得名。
[14]三重县伊势市的地名，为伊势神宫外宫的门前町，以神宫的宅邸为中心而形成。
[15]江户时代驿站旅馆的预备房间，在旅馆正房客满时使用。
[16]江户城的别称。
[17]幕府职务之一，“若年寄”的属下，充当里院的清扫和将军散步时的护卫，也向将军提供诸藩国的情报。
[18]日本镰仓时代以后对隐居的亲王、公卿、将军等的尊称。
[19]即纪伊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和歌山县和三重县南部。
[20]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的副官。位于大纳言之下。
[21]三重县中部地名，位于伊势平原南端，面临伊势湾，江户时代设有纪州藩的地方官宅邸。
[22]江户时代的地方官在任地的住宅。
[23]为德川氏的代表性家徽。
[24]三重县二见町濒临伊势湾一带的海岸。
[25]淳和院和奖学院的别当，别当为日本古时特殊衙门的长官。
[26]德川氏是三河国（今爱知县）清和源氏的新田氏的支流得川氏的末裔，德川家康开创江户幕府时是以源氏长者的身份成为将军的。
[27]江户时代武士礼服的一种，由质地、色调相同的无袖短外衣和裙裤组成。
[28]侍童，幕府中处理将军日常杂务的武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