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这只是很短的回忆并且正在逐渐褪色,阿鹤仍然算得上是忠相清淡素雅的一生中难得明艳的一点粉红。
“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是像往常那样翻墙进来的吗?”
忠相弯起眼睛,不慌不忙地捋着胡子看向泰轩。泰轩的双肩像小山峰一样耸立着。
“我可没翻墙。我又学到了个小花招,哈哈哈,叫甲贺流忍术……没有一个重围是我突不破的,哈,这是玩笑话了。不过在夜里爬过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还让奉行大人亲自接见,这个绝技怕是只有我使得出来了吧。”
“嗯,还真是你的作风啊。这招不错,不过……”
越前守忠相停顿了一下,额头上掠过一道阴影,将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据说近来常有凶犯出没,手法麻利,专以试刀而杀人。你以后还是尽量避免夜间出行为妙。”
泰轩听了,用巴掌“啪啪”地拍着长颈酒壶说:
“我只听说过一些,都是斜着砍的——而且一定是从右肩砍到左边的肋骨,不多不少斜斜地一刀过,是这样没错吧?一晚上就杀了十个人,连我都吃了一惊。这应该是个使刀高手干的……”
“刀也是利剑,这个谁都知道。武士、商人、商人的女儿,居然让这么多无辜的人惨死于刀下,这成何体统。不过这好像还不是一人所为。青山、上野、公告处、品川这几个方位各异的地方在同一个晚上都发生了命案。所以在配置警备方面显得尤其棘手。”
“嗯。我在来找你的路上,看到好几个警戒门[1]前都燃着篝火严加防范。不过你说这是多人作案,而我认为不管是从下刀的麻利还是手法上看,凶犯都应该只有一人。”
“哦,那你是否有什么头绪了呢?”
“也并非没有。”
泰轩说到此,伸出手从自己的胸口往腋下的腹部划了一下,说:
“看到没,你也仔细想想……从右肩头砍向左胸下,这么说起来那个凶犯若不是用左手握刀,又怎么能使出这样的砍法呢,是吧?”
“一开始我也估计凶犯是左撇子,但江户城中也有很多左撇子啊。”
“这不就对了!那你还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泰轩都快喊起来了,忠相微微笑着,夸张地拍了一下膝盖。
“哎呀,被大师您这么当头一喝,我明白了。就算江户城中有好几个左撇子都会为了试刀而去杀人,但他们也不可能巧合到同时去行凶。”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也许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独臂的剑客趁月黑风高用左手挥刀砍人。”
“唔,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一番道理!那么,那个持刀狂砍的凶犯是什么人呢?”
“这你还得等等。我很快会扯着他的头发拖过来让你看。”
忠相大笑之后,脸上的胡子如大风中的野草般摇动着,眼里透出不安的神色。
“又说大话了!别胡来啊,要是受了伤我可不管啊。”
“瞎说什么!虽然泱泱日本高手众多,但在自源流中还没有一个人能胜过我蒲生泰轩。”
泰轩断言罢,卷起袖子用力拍了一下粗壮的胳膊,但禁不住深夜冷空气的侵袭,刚拍着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喷嚏。然后他自己也觉得刚刚这幼稚的行为煞是可笑。
“试新刀也好,试胆量也好,砍个一两次也足矣……可到今天,那凶犯已经连续杀了七八天了,估计他砍了这几百人都还不肯罢休啊……”
忠相还没问完,但泰轩也不予理睬,而是抿嘴笑着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奉行大人也是有许多恼人的小案子要处理吧。”
“嗯,都堆积如山了。你偶尔也过来给我出出主意吧,就像今晚这样从庭院里进来。”
“我才不干呢。为抢走了天下的大盗效力,去惩罚那些小偷小摸的小贼们,我可没兴趣奉陪。”
一听这话,忠相立刻俨然坐正,说道:
“无论由谁来统治,天下都仍然是天下。王法是独立于天下的。”
“你以前就一直这么说,都成你的名言了,哈哈哈哈。”
“越前,天从来都不会罚人,天罚的是人犯下的罪。不,罚的是让人违法犯罪的这个世道——人们日日夜夜都如此向神明祈求。”
泰轩在忠相眼前甩了甩双手:
“哇!说这些也没用!好吧好吧,我明白那个道理了!不过啊,你听我说,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刺耳嘈杂,人要是对一件事顿悟了该怎么办?嗯?你又不是白云先生[2],难道也要携取旧书归旧隐[3]……”
“野花啼鸟一般春[4],是吗。”
忠相又接了一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泰轩似乎想将这个话题打住了,便说:
“你离那种心境还远着呢。”
要说惆怅,也确是有些惆怅。语句言辞总会让人不经意忆起往昔。每逢秋夜孤灯的时候,便使人想到……
十年如隔世。
秩父[5]的深山凹地中,有一个豪族因身为武田[6]的余党而著称于附近的乡村。他漫无目的地踏上云游诸国的旅程,历尽艰难走到五十铃川[7]流水清清的伊势国[8]度会郡[9]的山田町的时候,正是现在这个潮湿阴冷的秋末冬初之季。
外宫[10]的森林。
旅馆里的侍女点上挂在店檐下的灯笼,用地方话招揽起客人来,那声音倒也饶有韵味。
势州[11]山田和尾上町都是繁华热闹的大街。晚秋那微弱的阳光正要变为紫色的薄暮之时,大街上便开始出现人山人海,吵嚷声、骂声、喧闹声四起,越发引来行路的旅人驻足观望。其中也有倒毙在路边的人:有患癫痫的乞丐;还有神志不清的醉鬼。
在这各种声音混杂的旋涡中,有一个留着全发的来历不明的男人,也不知是流浪武士还是修验道修行者,由于常在深山野林里跋涉并遭风吹雨打,身上的长外褂显得肮脏不堪。他枕着长颈酒壶随便躺在地上,酒醉人不醉,只有吐着沫子的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都说酒后会胡言乱语,这句话虽不一定对,但这男人酒后吐出的狂言——诅咒德川的治世及对葵花[12]图案的反感之类,才能够在这难懂的汉语的环境中获得周围其他人的谅解。
蒲生泰轩是武田的遗族,代代隐居在秩父的深山老林里。他自幼年起,不管是在冬夜的火炉边还是夏日傍晚熏蚊子的火堆边,无时无刻不受到长辈和老人们反德川思想的灌输,因而对德川家族的反感已深入骨髓。其学问是和汉兼修,剑道习自源流,拳法习自拥心流,尤其精通甲阳流兵法,对其中的各种秘诀了如指掌,且具备相应的才干和胆识。据传曾有不少大藩诸侯争着要笼络他,以礼相待以厚禄相邀,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之后,飘飘然下了山的泰轩为京都鹰司[13]大人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杂司,但磊落不羁的性格使他无法忍受长期在宫中供职于公卿贵族,因而又再次踏上跋山涉水的漂泊之途。为了实现自己生为日本男儿的夙愿,他首选了伊势,一路漂泊来到了这条山田町。
人若有求于人,则会为了他人而泯灭自我。
人若有求于世,则会被世俗湮没而迷失真我。
虽说如此,但若事事都随自我来,又会被自我本身所牵绊。而蒲生泰轩不求金钱不求女色也不求保命,目中无人无世无自我,名副其实淡如水的一只闲云野鹤。
越前守忠相当时还叫“大冈忠右卫门”,正值壮年,任山田[14]奉行,名声尚未大噪。泰轩这种轩昂的器宇,大概与忠相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有一脉相通之处。忠相是唯一一个能令不屈不挠的泰轩发自内心与之无话不谈的人。好马也需伯乐来相。忠相对于怪人泰轩的性格和学识也是持尊敬态度,自第一次见面起便与之情同手足和师徒,两人明里暗里都会互相帮忙。不过泰轩年过四十仍未成家,居无定所漂流不定,一副乞丐的样子,忠相对此也很是愕然,但也只能在背地里微笑着关注他那难以捉摸的行踪。忠相被第八代将军吉宗公相中,进江户城升任为南町奉行这一高官之后,与其交情颇深的泰轩才会突然心血来潮深夜来访,两人如此叙叙旧,并就世间百态促膝长谈。不过,泰轩每次都是从庭院进来又从庭院离去,忠相的家臣对此毫不知晓,他始终是忠相心中的畏友。
关于这两人关系的话题暂告一段落。
这个寒秋的半夜,泰轩正在奉行宅邸的内厅中与忠相相对而坐,他似乎想起了某段很久以前的记忆,突然眯起眼睛看着忠相。
“对了,阿鹤丫头怎么样了?你还有她的音信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已近垂暮之年的忠相有些难为情地盯着榻榻米。
“早就不是丫头了。听说她嫁了人,还有两三个孩子。前几天还给我捎来一篮上好的松蕈。本想也分给你一些的,但连你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用管我,你一个人吃了阿鹤丫头就满足了嘛。想当年我们是多么年少轻狂啊。”
“嗯,是啊是啊!我年少,你也轻狂啊,哈哈哈哈。”
那道被遗忘了的陈年旧疤现在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忠相寂然地抱起胳膊,掩藏不住地苦笑着。泰轩也出神地沉湎于回忆中,打发时间似的摸着酒壶。
这个让如今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遥想起过往岁月的阿鹤丫头是何许人也?
事情还得再次追溯到十年前的山田。当时如天真无邪的孩童般的泰轩刚刚到达被称为“神之町”的伊势山田,由于太过兴奋,便多喝了些供神的酒,在大道上趾高气扬地辱骂德川,恰好被路过此地的山田奉行的一个男仆看到,便要将其押走。此时一个少女从前面的胁本阵[15]茶酒屋前拖着木屐走出来,把他们叫住了。这个胁本阵的客栈茶酒屋的少女便是阿鹤。纯洁的阿鹤当时只是有些同情泰轩,便在官差面前装出与泰轩是熟识的样子敷衍了一下,将对着街上行人傲气十足出言不逊的泰轩请进了店里。她把泰轩当成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深藏不露的武士,还亲自为他端来洗脚水。她让泰轩洗了个身,又换了套干净衣服。而泰轩将就着把旧布棉袄随便一套,便立刻耍起性子闹着要喝酒。
他第一天喝酒,第二天喝酒,第三天还要喝酒。
家臣们见家中养了只专喝酒的猩猩,都频频皱起了眉。然而阿鹤对此并不在意,亲切地称这个与自己无亲无故的泰轩为师傅,还安排了间屋子让他住下,每天勤快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许是因为泰轩的巍然浩气,哪怕隔着一层薄雾,也映照在阿鹤那双如明镜般澄澈无瑕的慧眼中了吧。而泰轩对于这个小姑娘意外的诚心诚意也只是笑着接受了,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将茶酒屋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毫不客气地住了下来。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然而小城无秘事。
胁本阵里最近住进了一个似在山野中修行的僧侣打扮的古怪男人——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传遍了山田。尤其是大冈大人的手下还将此怪人在大道上口不择言地侮辱幕府威望之事禀告了主人。大冈大人碍于官面,立刻派人押来泰轩,佯装把他关入牢狱。那一夜,当时的山田奉行大冈忠右卫门(之后的忠相)抱着一探虚实的心理,悄悄来到牢狱外观察泰轩的样子。
俗话说,君子以独处时自律。人只有在一个人独处并以为周围再无旁人的眼光时,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据说那个流浪者用手枕着头躺在地板上还哼着曲子,让狱吏极为头疼。而现在往牢内一看,他正肃穆地端坐在正中间,看上去似乎在心无旁骛地进行着某种深刻的冥想。由端坐在室内正中央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在行住坐卧方面严于律己,对于武士道有着不一般的修养。而且,善于看人面相的忠相借着陶制灯油盘中那一根灯芯的火光,从泰轩那苍白的额头中看到了如云雾般飘绕在他身上的非凡气魄及横溢的才气。
此乃人中豪杰——忠相刹那间便看清了泰轩的本真,将其请进屋内,两人促膝而坐,一问一答之间,耐人寻味的雅趣兴致便如泉水般汩汩涌出。两人不知不觉畅谈了彻夜。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忘却了自己本职和身份的奉行与推心置腹的囚犯都抛开了世间的枷锁,他们作为两个纯粹的人,将男人之间的友爱、敬畏和信赖融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