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主态度生硬地说着,透过廊边未合上的拉门朝屋外看去。洒满阳光的庭院仿佛铺着一层金粉似的,覆盖着青苔的石灯笼在地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受过精心照料的盆栽菊花在清澈的空气中散发着沁人的幽香。过午时分的深宅大院里静得出奇,让人感到一种沉入海底般的阴郁及冰冷。附近的刀匠今天也没停歇,锤子敲击铁块的声音“咣——”“咣——”地久久回荡着。
悠然娴静的午后。
宅主似在默默数着那打铁的声音,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浅浅苦笑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不久前,在下的确有个不才的弟弟叫荣三郎。不过由于迫不得已,如今已与之断绝了关系,可以说是形同陌路。还恳请您尽量避免在我耳所能听之处提及此人。”说完后,宅主恰好看到一只小猫在逗弄放在廊边晒太阳的笼中鸟,便站起来把猫赶走,将笼子挂在屋檐下,然后又回来坐下。
这宅主即荣三郎的兄长大久保藤次郎。在他这间鸟越的宅邸里,有一位访客正背着地柱端坐在内厅中,面色沉重。此客是已故的小野冢铁斋的堂弟、麹町三号巷的旗本土方多门,他在铁斋去世后将弥生接到家中做养女,如待亲骨肉般悉心照护。
“不过关于您家里的情况……”多门刚开口,又期望藤次郎能回心转意,大声清了清嗓子,“哎,老朽虽然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个……俗话说少不更事——暂且从这一点来看,哈哈,老朽愿代荣三郎殿下向您道歉。因此恕老朽斗胆,求您破个例……”
“不可不可,在下和您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怎么能让贵客代为说情呢?”
“啊,您别这么说,老朽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您特意亲自光临寒舍,说要将那个呆子收做入赘女婿,那在下才应该诚惶诚恐。在下是藏前取而您是地方取,若在下与荣三郎是普通的兄弟俩,如此美事理应为他争取才是,毕竟这对他将来的官途也有好处,再加上这么一段求之不得的良缘。可身为兄长的在下如今却有力无心,其实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在下管教无方所致,实在惭愧,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还望您谅解。”
“那荣三郎殿下究竟做了什么令您……”
“说出来都怕脏了嘴,不过既然您问了……那小子居然被三社前一个茶铺侍女迷得神魂颠倒——”
多门的脸色稍微一变,但立刻笑着掩饰了过去:
“哈哈,老朽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这在年轻人中是常有之事嘛——您自己也是,不可能连一两段艳史都没有吧——哎呀,这可真是失礼了!”
“更有甚者,荣三郎那小子为那个女人的供养费所困,想什么法子不好,偏偏跑去骗禄米商人借钱!这是管家白木重兵卫事后调查上报给我的。”
而多门却想:这管家也太愚钝了!只要略微推测一下分给未分家的次子的禄米量,便可以在记账之前估算出大概的数目,若实际数目有异样则可立即察觉。看多门不说话,藤次郎接着说道:
“还有,那小子一直不回这宅子里来住。前一夜又在下着雨的大河上与一群人动刀动剑的,似乎还惊动了船只奉行所,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怎么样了……唉,与在下已没有任何瓜葛之人,不必管他了。”
多门突然低下头说:
“您如此坦言,老朽已明白了。但即使是这样,老朽仍然想收荣三郎殿下做养子。不知……能否得到您的同意呢?”
“您如此执意为何?”
“老朽那本应下嫁于荣三郎的养女……”
“哈哈,是叫弥生小姐吧?”
“她可是一片痴心,甚至连命都不要了,老朽在一旁看着都揪心哪。”
“为了荣三郎那小子?”
“老朽既已是她的养父,若不能为她这份心意做些什么,那真是寝食难安啊。请您体谅老朽这一番苦心,将荣三郎殿下送到老朽那儿……”
“这个嘛,即使您费尽口舌在下也仍是那句话,在下绝没想过要将那个轻率莽撞的呆子送人做养子。”
“可老朽想要的就是这个轻率莽撞的呆子,您也还是不同意?”
“您还没完没了了。请恕在下失陪。”
“那好吧!不过,大久保兄,您可别忘了是您自己说和荣三郎已没有任何瓜葛的,既然你们是不相干的人,那么无论他如何决定,您也不能有什么意见吧。”
“当然。要怎么做是他的自由!”
多门断然拂袖而去,而大久保零零碎碎的声音又缠住了他:
“土屋兄!”
“什么事?”
“您会去找荣三郎吧?”
“去找他又有何妨!”
“若是……若是见到了他,请转告他,为兄望他平安多福,无病消灾。”
大久保转过了脸,多门看到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天空中晚霞辉映,平民市井里的喧嚣远远传来,在空中挥之不去,熙熙攘攘中充斥着一抹哀愁。大江户城的一天又渐渐暗了下去。麹町三号巷的宅邸区内,袅袅炊烟环绕着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澄静得令人心旷神怡。黄昏时分本就容易勾起人对故乡的离愁别绪,何况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心中的思慕之情越发如泉涌。淡蓝的暮色都染到了榻榻米上,弥生却仍在屋内定定地呆坐着,甚至忘了要准备点灯。庭院前的山茶花已开始凋落,红贝壳般的花瓣暗无光泽。许是经不起残酷的命运之鞭接二连三的狠狠打击,弥生面容憔悴,瘦骨嶙峋,那双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圆眼睛也陷了下去,仿佛完全变了个人,让人看了心碎。
“唉唉……”
弥生不由得叹了口气,但立刻转变为无力的咳嗽。她用袖子裹住脸咳个不停,消瘦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最近她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总有凉飕飕的秋风扫过。尤其是一到傍晚,身心便压抑沉郁得厉害。弥生不觉之间染上了不治的肺病,病魔疯狂地侵蚀着这株初生的嫩苗。她也明白,若不放下这心中的包袱,病是永远也好不了的。可是她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对荣三郎的思念,朝思暮想暮想朝思,这要怎么办才好!如今她被堂叔多门作为女儿收养,无时无刻都映在心上的,不是父亲铁斋的意外离世,也不是争夺乾坤二刀之事,而只有诹访荣三郎对自己立下死誓时的面容。与父亲的死别自然也是令她悲痛不已,并且杀父之仇也是非报不可,即使寻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仇人找出来。夜泣之刀就更不用说了,排除万难也要将其夺回自己手里……而要为父亲报仇雪恨并夺回乾云宝刀的,也依然是她所恋慕的荣三郎殿下。
弥生虽然也清楚自己会落到现在这个境遇,说到底全都是荣三郎故意输掉比武大赛而造成的,她也曾尝试过由此而狠下心来憎恨他。然而一想到荣三郎殿下是如此坚毅和重情重义,她不仅一点儿也恨不起来,甚至还越来越无法容忍他不属于自己。弥生也许是将父亲铁斋在剑道上灵敏尖锐的秉性,原封不动地运用到****中去了。这第一次尝到了相思之苦的武士的女儿,心中有的只是一片能将石头熔化的炽情,以及心心念念思慕的那个人。荣三郎殿下!——每当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弥生便止不住悄然落泪,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堂叔多门似乎也想帮她了却这片痴情,因而今天才瞒着她到荣三郎鸟越的老家,去交涉将其收为养子的事情。弥生对此也隐约有所察觉——但这按捺不住的激动情绪又是怎么回事呢?
如同秋天被霜打过的小草般瘦弱憔悴的弥生,突然被周围的黑暗吓了一跳,刚要起身去点灯笼时,正好看到一只小蜘蛛从天棚垂下细丝,落到了自己眼前。她用怀纸[4]切断了蛛丝,那蜘蛛便安静地掉在了榻榻米上,但刚一落地又慌忙想逃走。夜里遇到蜘蛛时,就算它是父母的化身也要杀死[5]——要是白天呢?
弥生正犹豫的时候,小蜘蛛便拼命爬了起来想逃走。
看着这小小的努力,弥生难得地微笑起来。
“爬得这么急是要到哪儿去呀?你倒是挺幸福啊,无忧无虑的。”
弥生说着伸手挡住了蜘蛛的去路,它踟蹰了一会儿立刻往右边爬去。她挡住了右边,蜘蛛便向左边爬去。然后她用手包围了蜘蛛,堵住了它所有的去路,于是这只无计可施的小蜘蛛便神奇地缩成一团不动了。
“呵呵,就是这样!对,好好待着别动啊,不许动!”
弥生凄凉地笑了起来。此时,似乎有顶轿子停在了玄关处,下人们赶紧出去迎接,宅内一片嘈杂。不一会儿,女下人们便捧着纸罩蜡灯经过弥生屋前的廊道,随后土屋多门也带着管家走了过来。
弥生在黑暗中跪坐着抬起了头,只看到踩在廊道地板上的白色短布袜和服裤裙的下摆。但多门频频回过头与身后的管家说话,且有意提高了音量想让弥生听到。
“世间男子何其多,可是若只被其中一个偷心贼蒙蔽了双眼,那眼光也未免太狭隘!而且要是那个人还沉迷于茶铺侍女之类的女子,你又能如何呢?你说是吧?哈哈哈。”
“您所言极是。”管家不明就里地应和道。
弥生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哧”的一声,将刚才那只蜘蛛一脚踩死了也浑然不觉。
“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