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轻轻拂过之后,不在水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假咳声确确实实是从小船内发出的。
荣三郎和阿艳立刻分头在船内侧耳细听。然而传入耳朵里的,只有远处街道里卖荞麦面的小贩的叫卖声,以及岸边响亮的松籁[1]声——夜似乎已经很深了,黑漆漆的河水绕着木桩,很快又奔流而去,对岸人家的灯火也在不知不觉中三三两两地熄灭了。万籁俱寂,大江户城已沉沉睡去。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啊。”
正当荣三郎疑惑地自言自语时,一个粗野的声音从船尾冒了出来:
“哎,实在抱歉打扰了你们谈情说爱。我也是闷得慌了,还是出来吧。”
一大块罩着粗草席,上面还缠着船上的绳索的“不明之物”用一只手掀掉席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呀!什么人!”
荣三郎不禁叫了起来,将迅速后退的阿艳护在身后,往左侧了侧身,猛地抓住佩在左腰上的武藏太郎刀的刀柄。刀镡全开,刀身根部露出一两寸,映出夜晚的亮光,亮晃晃地刺着眼。那个男人蓬头垢面,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冲鼻的酒气,如巍巍大山般纹丝不动地坐在船尾。荣三郎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他还没仔细看清,那男人便大笑起来,震得小船摇摇晃晃。
“哈哈,没想到咱们又碰上了。”
毫无疑问,说出这话的便是那个驳倒铃川源十郎、帮荣三郎取回五十两的无名汉。两个年轻人一看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便惭愧了起来,慌忙致歉,而那无名汉反而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赶紧说道:
“二位别这样!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一睡醒便惊扰了二位,还望见谅!我继续睡,继续睡……”
他说着又躺在了船板上,窸窸窣窣地盖上粗草席。
这下荣三郎不知所措了:
“不不,您也不必这样。”
无名汉照旧衣衫褴褛,枕着那个长颈酒壶,随便盖张席子即可安睡。
“哈哈,我不睡也不会妨碍二位吧?”
“我们刚才的那些谈话您都听到了吗?”
“嗯。我就听到了刀,后面的一概没听。倒是有点儿意思。”
“那这么说来,关于刀的事您都……”
“是的。给你添麻烦了?”
荣三郎的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再麻烦,您都已经知道了,还能怎么样呢?”
无名汉则满不在乎地说道:
“先不说这个。你要是没其他援手,我倒可以帮个忙。不过,要我替你保守秘密还是怎么着,都随你便。毕竟是我无礼在先,没打声招呼便跑到别人船里睡觉来了。”
“什么?您说要帮忙?哈哈哈哈……”
荣三郎拍着膝盖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无名汉便说:
“没错。你若需要我这个帮手,就给我低个头吧。”
“无礼之徒!”荣三郎火气上来了,“让你说你还狂言乱语了!谁要求你帮忙!”
“你不求我,是吗?”
无名汉咧嘴一笑,闪出一排白牙。
“是吗,你不求我啊?那换我求你,能否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呢?”
荣三郎惊得无言以对。
“哎呀,我这个人就是佩服那些不轻易向人屈服之人。你不求人帮忙便说明你很可靠。”
他又伸头看了看阿艳,说道:
“少夫人,这世间无名小辈泛滥,你可是钓到一条罕有的‘大鱼’了啊,不错不错!哈哈哈,要好好待人家啊。”
阿艳一听自己被称为“少夫人”,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眼眶忽地湿了,便把脸靠在荣三郎的背上。荣三郎向前一倾,跪在船板上说:
“刚才多有冒犯,务请原谅。在下重新恳求您的援助。”
“我答应你!不过这大礼我可担当不起,快,快快请起。”
“想必您一定是世间传闻的隐士,请问尊姓大名?”
“所谓‘隐’即隐居之人,可现在却是在哪儿都能见到我了。名字啊,名字……”
无名汉支吾了一下,这次倒是没再回答自己叫无名汉,而是……
“鄙人叫蒲生泰轩。”
“您刚刚说没和人家打声招呼便……那您住哪儿呢?”
“这可不好说。现在是住在这艘船里——不,也不只住这一艘。拴在这一带的船都是我的容身之所。哈哈,鄙人普天之下四海为家。有事要找我时便到这首尾之松下来,往河里丢石子——嗯,就定为三颗吧。只要往水里扔三颗石子,我便会从这儿的某一艘船中出来……”
可就在此时——小船摇摇摆摆地左右倾斜,阿艳好不容易紧紧靠住荣三郎,但岸上却有人拉住因水流冲击而紧绷的系船索,正把船往回拉,一眨眼的工夫船就快撞上岸边的石墙了。紧接着两人听得头顶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人数不少。丹下左膳那粗哑的吼声扫过河面:
“喂!乾云丸总在夜里哭个不停,所以我带它来接另一个同伴了。哎——坤龙丸!你在这儿吧!”
河水、河岸、天空都漆黑如墨。二十多条仿佛由这无边黑暗凝结而成的黑影,一动不动地立在直直插入沟里的松树下。在左膳和源十郎的带领下,本所妖宅的百鬼们在这深更半夜倾巢出动了。
确确实实的背水一战。岸边的船上,诹访荣三郎早已镇定地将武藏太郎安国刀拔出了鞘,他把拿着一块木板慢悠悠地做迎战准备的蒲生泰轩拉到身旁,又朝着不由自主缠过来的阿艳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轻轻护住了她。
岸上的左膳对他们说:
“放心,你们上岸之前我不会出手的,上来吧。”
荣三郎冲他笑了笑,与泰轩和阿艳一起离开小船上了岸。身后是奔腾的大河。小船被石墙下黑黝黝的波浪冲刷着,船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那些黑影将三人前后左右团团围住,手中挥舞的刀看似一根根冰柱,向三人不断逼近。不言自明,这是青眼阵的剑林。周围一片死寂,好像万物都凝固了似的。
“想个办法逃走……求求您,一定要设法逃脱此处——”
荣三郎的脸上感觉到阿艳温热的气息,他与泰轩交换了个眼色。泰轩拎着上岸时从船尾揭来的一块木板,两眼半闭,看起来就像睡着了——此为自源流水月之神态。
此时,左膳喊了一声:
“小子们!上啊!”
许是受了同伙这一声的激将,其中一个黑妖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过来似的,默不作声地一小步一小步慢慢靠近荣三郎他们。他正要跳起来进攻,但荣三郎的利刃也同时悄无声息地飞刺过去,无情地割破了他的腹部。接着荣三郎迈开左脚,瞬间将刀贴在身侧,贴贴离离,刹那间往右一转,又一个黑妖便呻吟着倒在了地上。
而此时左膳一派已接二连三地攻了上去,四处银光乱舞,一时陷入了混战的旋涡中。
铃川源十郎则置身于这场混战之外,退到一旁与阿藤相互私语了几句。而阿艳偷了个空当从混乱中逃了出来,躲在树后面观望。她的眼里只有荣三郎——让她有了第一次心动的意中人。曾那么温柔地抱过自己的那双手,现在正挥着血淋淋的长刀与人殊死相搏;敏锐凌厉的眼底藏着一抹冷笑。
“泰轩前辈!”
蒲生泰轩不知不觉已和荣三郎兵分两路,仅用一块木板对付一群人。他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踮起脚,透过浓暗的夜色向荣三郎喊道:
“噢……小心!有个家伙转到你后面了!”
宛如一股蛮力扰乱并阻挠了战机——刀刀剑剑交错乱飞了一阵子后又平静了下来,片刻后又展开激战,并相互掂量对方的体力。如此交战后,每一次都有一两个人踉踉跄跄地退出来,趴在地上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殷红鲜血的腥味随风四溢,憋得人透不过气来……阿艳胃里一阵翻滚,差点儿吐出来,但还是忍住了,用袖子遮住了脸。
不过,快看!
荣三郎就像是神变梦想流的鹰羽[2]使者,间不容发地一个横扫,便如大鹏展翅般将身边的对手全部击倒了。他看到暂时不会再有人攻过来后,便在刀光剑影中叫道:
“阿艳!你在哪儿?”
“少爷!阿艳在这儿——”
话还没回完,便有一只手从后面偷偷伸出来捂住了阿艳的嘴。但紧接着,剑魔丹下左膳的声音已从正面甩向了荣三郎:
“你还有两下子嘛!喂!擦一擦手上的血吧,小心连刀都拿不稳!”荣三郎嘴角翘了翘,一只手在身侧的衣服上搓了一下,另一只手握住刀柄。
与此同时,左膳的独臂一闪,用乾云丸卷起地上的沙土挑向荣三郎脚下,但只听“咣”一声,荣三郎用武藏太郎刀一挡,刀尾溅出了银白色的火花。左膳脸上的刀疤在黑暗中露了出来……
“哼,少狂妄了!”
左膳喊了起来,正要再次猛攻过去时,泰轩往空中一抛,手里的木板便飞落到了左膳眼前。
“什么玩意儿!嘿……”
左膳用刀背一劈,那木板便裂成两半掉了下来。
泰轩对荣三郎说:“回船上!”
荣三郎一看,一个影子正钻进一艘船里。阿艳平安无事!荣三郎也紧跟着泰轩跳上了船,追过来的两三个人没停住脚,从石墙上掉进了河里。荣三郎在那溅起的水花中将船缆砍断,小船便顺着涨满的潮水往河的中游漂去,把左膳一派的骂声抛在了后面。
落水的只有两三个人,左膳和其他人都在落水前及时收住了脚。
左膳冲着渐渐漂远的小船怒吼道:
“喂,你怎么逃也逃不掉的!这把乾云丸从早到晚都盼着你的坤龙丸,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它都会跟着你!不是我要追你,是刀追刀!”说完,他匆匆忙忙环顾四周,可不知为何,却不见源十郎和阿藤的身影。
大河如一条带子般奔流不息,河水溶解着无边黑暗。阴沉沉的天空低低地压着两岸的泱泱江户城,快要下雨了。
三人乘坐的小船如陀螺般斜斜地打着转,眼看着就要漂到干流上了。橹承[3]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泰轩将船舱里的橹迅速放下河,衣摆随河上的风飘动着,其摇橹的娴熟程度可让年轻船夫自叹不如。他回过头对荣三郎说:
“你身手不错啊。剑法也很到位。很久没看到神变梦想流了,你的一招一式都和根津曙光之城的小野冢老人一模一样呀。”
正用湿手巾擦身上血迹的荣三郎听了赶紧说道:
“啊!原来您认识铁斋师傅……”
但由于说得太急,且淹没在风声中,泰轩似乎并没有听到,又继续说着:
“不过,那个独臂的流浪武士,那家伙怎会招招都如此心狠手辣呢?他的杀意比你重,拿剑的左手又很有耐力。你们面对面交手时的实力若以四六分算,很可惜,你只占四而他却占了六。哈哈哈,不过要我说啊,你们应该是不相上下吧——噢!快看!他来了,他来了!”
荣三郎往米仓方向的岸边望去,那应该是左膳的乾云丸。黑夜中,一道亮光似乎正在下命令般熠熠地挥上挥下,一眨眼又从石墙上爬了下来,然后听到摇橹的声音,一艘黑糊糊的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划了过来。
“来呀,来呀!别怪我们不客气啊。”泰轩哄笑着,上身向前一倾,挺起腰板用力地摇起橹来。
微暖的湿气拂过水面——滴答。
“是雨声吧。”
“下雨了。”
话声未落,大颗大颗的雨滴便噼噼啪啪打在了船板上。一时之间便下起了大雨,后颈顿时感到一丝冰冷,连天接地的白色瀑布拍打着河面,飞溅的水花令四周一片朦胧。荣三郎突然想起阿艳,回头一看,她自他们上船之后便一直伏在船头,动也没动过。他担心她要被雨淋湿了,便从船尾拿了张席子走过去。
“受惊了吧?是不是不舒服?来,下雨了,快把这个披上,再忍一忍……”
荣三郎说着正要抱起她时,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呵呵!哎呀,您可真体贴。不过真是对不起啦。”
这个女人推开荣三郎的手,仰起了脸。出乎意料,她竟然不是阿艳!
“呀!你、你是谁?”
“哎呀,您的脸色真可怕!我是谁都好,总之不是当矢阿艳小姐,抱歉了。”
梳卷髻阿藤任凭雨水打在洁白如玉的脸上,泼辣地笑了起来。
“不过您大可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候阿艳小姐应该正躺在本所的大人怀里吧。呵呵,我代她上了这船,然后就漂到了这儿,可也够倒霉的。看这雨把我淋的,难得遇到一件意料之外的艳事,却一副狼狈样……喂,船夫,麻烦您快些摇呀!”
啊!阿艳被人掳走了——荣三郎趔趔趄趄地勉强站稳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藤支起一条腿坐着,手搭在船舷上托着脸,说:
“哎,你别傻站着了,这下怎么办呢?若觉得我可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先不说这个,有没有打火石?不过雨下这么大,估计也打不着吧。啧!连杆烟都不能抽。”
把这女人杀了也无济于事——泰轩与荣三郎正心照不宣地互视着,突然!左膳一行人乘坐的小船劈开雨帘冲了过来,“咚”的一声横着撞上了荣三郎他们的船,一把把刀剑穿过瓢泼大雨一齐砍过来。泰轩立刻扬起橹,用河水兼雨水好好“招待”了四五个人。荣三郎也躲过了土生仙之助的攻击,导致他扑个空一头栽进冰冷的河里。
暴雨沛然未息,还伴随着电闪雷鸣。在闪电的照耀下,左膳的面孔在荣三郎眼里就如恶鬼般狰狞。
“恶徒!乾云呢?来啊!”
荣三郎喊道,但奇怪的是,左膳并没有要应战的样子,他捞起几个落水的同伙后,便拿起橹在荣三郎他们的船上一顶,仓皇离去了。
借着闪电反射在云层中亮起的一瞬微光,隐约可看到被雨淋湿的御用灯笼的点点火光——奉行所的人似乎是发觉了河上的骚乱,派来了官船。
梳卷髻阿藤不知何时已抱着双膝坐在左膳一行人的船上,远远地朝荣三郎他们笑着。
“坤龙,后会有期啦!”
左膳抛下这句话便消失在大雨里了。
“阿艳!你在哪里……”
饱受担忧煎熬的荣三郎在心中大声疾呼,而泰轩已加大力气摇起了橹,小船剧烈地摇摆起来。
“嗯,方才也说过了,关于弟弟荣三郎的事情在下一概不想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