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第德,虽则受了这多的磨折,居然吃了就睡。第二天早上那老女人带早饭来给他吃,看看他的受伤的背,另用一种油膏自动手替他搽了;回头又拿中饭给他吃;晚上又带晚饭给他。再下一天的礼节还是照样。
“你是谁呀?”赣第德说,“为什么你心肠这样好法?叫我如何报答你呢?”那善女人没有答话;那晚重来的时候没有带晚饭。
“跟着我来,”她说,“不要说话。”
她牵着他的臂膀,领他在乡里走不上一里路光景;他们到了一处孤立的屋子,四周是园圃与水道。老女人在门上轻轻扣[叩]了一下,门开了,她带他上一层隐秘的扶梯,进了一间陈设富丽的小屋子。她让他在一张锦缎沙发上坐了,关上门出去了。赣第德自分是在梦里;可不是,他这辈子尽做着怕梦,就只现在这忽儿算是有趣的。
老女人去不多时就回来了,很困难的承着一个身体发震的女子,遍体亮着珠宝,罩着网巾,模样顶庄严的。
“去了这网巾。”老女人对赣第德说。
年轻人走近来,怪觍的伸手给去了网。喔!这刹那间!多离奇呀!他信他见着了句妮宫德姑娘?他真的见着了她!这可不就是她!他再也撑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她的脚前倒下了。句妮宫德望沙发椅上萎了下去,老女人拿嗅瓶子给他们解晕;他们醒了过来,舌头也能动了。他们吞吞吐吐的说着话,一个问话,一个答话,中间夹杂了不少的叹气,眼泪,哭。老女人嘱付[咐]他们低声些,她自己出去了,让他们俩耽着。
“什么,这是你吗?”赣第德说,“你活着?我在葡萄牙又见着了你?那末你并没有叫人家强暴?那末你并没有叫人家剖开肚子,潘葛洛斯对我讲的全不是事实?”
“全是的,真有那事。”美丽的句妮宫德说,“但那两件事情却不定是致命的。”
“可是你的爹妈给杀死了没有?”
“可不是他们俩全给杀了。”句妮宫德说,眼里淌着泪。
“你的兄弟呢?”
“我的兄弟也叫人弄死了。”
“那末你怎么会在葡萄牙呢?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在此地?你带我到这儿来的一番周折又是多么古怪的主意。”
“慢慢儿让我告诉你,”她回答说,“但是让我先听你的历史,自从你亲了我那一口叫人家把你踢出大门以后。”
赣第德顶尊敬的从命:虽则他还有几分迷惑,虽则他的声音还不免软弱发震,虽则他的背心上还是痛着,但是他给了她从他们俩分散以后种种情形的一个最磊落的报告。句妮宫德抬起一双眼来向着天;听到那善心的阿那板与潘葛洛斯惨死时直掉眼泪;随后她就回讲她的遭际,赣第德一字不漏的倾听着,瞪着眼把她整个儿往肚子里咽。
第八回
句妮宫德的经过。
“那回上帝的旨意叫保尔加里亚人光降我们快活的森窦顿脱龙克爵第的时候,我还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他们把我的父亲与兄弟杀了,把我妈切成了好几块。一个高个儿的保尔加里亚人,够六尺高,就来逮住我动手;这来惊醒了我,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哭,我就闹,我就用口咬,我就用手抓,我想一把挖出那高个儿保尔加里亚人的一对眼珠——却不知道这种情形正是打仗的通常行为。那野鬼一生气就拿刀在我左面腰里开了一个口,那一大块伤疤到如今还留着哪。”
“啊,我希望看看那块疤。”老实的赣第德说。
“你有得看的,”句妮宫德说,“可是让我们讲完了再说。”
赣第德说:“好。”
她就接着讲他的故事:
“一个保尔加里亚的军官进来了,见我在血里躺着,高个儿的那个兵还是满不在乎于他的事情。军官气极了,一拉刀就把他杀死在我的身上。他喊人把我的伤包好了,带了我到他营盘里去,当作俘虏看待。我替他洗他的衬衣,替他做菜;他说我极美——还赌咒来着;一面我也得承认他个儿长得不错,皮肤还是顶软顶白的;可是他简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哲学,你一看就知道他从没有受过大博士潘葛洛斯的教育的。在三个月内,他钱也花完了,看我也厌了,他就把我卖给一个犹太,名字叫童阿刹卡,他是在荷兰与葡萄牙做生意的,贪的就是女人。他顶爱我的身体,他可征服不了它;我抵抗他比我抵抗那保尔加里亚大兵的成绩还强些。一个贞节[洁]的女人也许遭着一次的强暴,但她的德性却反因此更加强固了。为要使我降心,他买了这所乡里的屋子。原先我以为什么都比不上森窦顿脱龙克爵第美;但是这来我知道我是错了。
“教会里的大法官,一天在做礼拜时见着了我,盯着我尽看,叫人来通知我说他有秘密话跟我说。有人来领我到他的宫里去,我对他讲了我的历史,他比方给我听跟一个以色列人是怎样一件失身分的事情。随后他就示意童阿刹卡叫他办移交,童阿刹卡也是有来历的,他借钱给国王,有的是信用,那里肯听话。大法官恐吓他,说要举行‘异端审判’来收拾他。我的犹太果然吓了,只得商量一个折中办法,把这所房子与我算是他俩的公产;归犹太的是每星期一,三,六,剩下来是归大法官的。自从这个合同以来已经有六个月了。闹也常有,因为他们不能定当从星期六到星期日那一晚是应新法还是从旧法算。至于我自己,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攻破我的防御缐,我心里想,也许就为此他们俩都还恋着我。
“后来,为要防止震灾,顺便恫吓他的情敌童阿刹卡起见,我的法官爷爷特别举行了一次‘异端审判’。他给我参与盛典的荣幸。我的坐位很好,女太太们在祭礼后执法前的休憩时还有茶点吃。我真的吓得不得了,眼看那两个犹太生生的烧死,还有那别斯该人,他犯的罪是和他的神妈通奸;可是等到我发见穿着一身圣盘尼托戴纸帽的一个人像是潘葛洛斯的时候,我心里那骇,那怕,那急,就不用提了。我揩揩我的眼,我留神看着他,我见他活活的叫人给勒死;我昏了过去。我正醒回来的时候,又见你叫人家剥得精光的,我好一阵的难受,惊惶,奇骇,悲切,急,更不用提了!我对你说,真的,你那皮肤的白,色彩的匀净,更胜如我那保尔加里亚兵官。这来我的情感的兴奋可真受不了了。我怪声的喊了出来,要不是我的嗓子倒了我一定喊一声“停手,你们野蛮鬼!”本来我喊也没有用,你身上皮条早已吃饱了。这是什么回事,我说,我的心爱的赣第德与聪明的潘葛洛斯都会得同在立斯朋城里,一个吃了一百皮条,一个生生的给勒死,而且执法的碰巧又是顶爱恋我的大法官?
“这一急,这一昏,有时出了性像要发疯,有时想顺着我的软弱倒下了完事,我满脑子盘转着我爹我妈我兄弟的惨死,那丑恶的保尔加里亚大兵的强暴,他给我那一刺刀,我在保尔加里亚兵官那里的奴辱,我那恶滥的童阿刹卡,我那可恨的法官,大博士潘葛洛斯的非命,你那叫人家打得肠胃翻身,尤其是你与我分散那一天躲在围屏背后给我那一吻。我赞美上帝,因为虽则经受了这许多磨折,他还是把你带回来给我,我就托付那老妇人当心调养你的伤,叫她等你稍为好些就带来见我。她各样事情办得顶妥当的;我已经尝到了再见你,再听你讲,再跟你谈话的不可言喻的快活。可是你一定饿了,我自己都瘪坏了;我们吃晚饭吧。”
他们就坐下来吃饭,吃完了仍旧一同坐在沙发椅上;他们正谈着话童阿刹卡先生到了。那天是犹太人的休息日,童先生回家享受他的权利进行他的恋爱来了。
第九回
这回讲句妮宫德,赣第德,大法官,以及犹太人的下落。
这位童阿刹卡先生是以色列从没有见过的一位肝火最旺的希伯来人,自从在巴比仑被虏以来。
“什么!”他说,“你这加立里人的狗女,那法官还不够你受用?这混蛋也得来一份不成?”说着话他就抽他那成天带着的那柄长刀;他就向赣第德身上直扑,心想他对头是没有凶器;可是我们这位诚实的威斯[士]法里[利]亚人正巧有一把漂亮的刀,那是那位老太太给他衣服时候一起给他的。别瞧他文雅,他一动刀,就把以色列人干一个石硬,直挺挺的倒在句妮宫德脚边的坐垫上。
“圣母娘娘!”她叫着,“这我们怎么得了?我屋子里杀死了一个人!官人们一来,我们还有命?”
“潘葛洛斯要是没有叫人家掐据上下文,此处应为“勒”或“绞”。死,”赣第德说,“他准会替我们出主意解围,因为他是一个奥妙的哲学家。现在没了他我们只好去请教那老太太。”
她果然是有主意的,可是她正在发表意见,另一扇小门忽的开了。时候是夜里一点钟,已经是礼拜天的早上。这一天是归我的法官爷的。他进来了,看见吃鞭子的赣第德,手里提着刀,一个死人躺在地下,句妮宫德吓昏了的样子,老妇人比着手势出主意。
下文是赣第德在这当儿脑袋里转着的念头:
要是这位圣洁的先生喊了帮手进来,他一定把我往火堆里放;句妮宫德也免不了同样遭罪;原先打得我多苦的就是他;他又是我的情敌,我已经开了杀戒,何妨就一路杀下去,一迟疑事情就坏。这理路来得又清楚又快捷;所以他不等那大法官转过气来就动手把他统[捅]一个甘[干]脆,叫他赶那犹太先生归天去。
“又是一个!”句妮宫德说,“这来我们再没有生路了,我们叫教会摈弃了,我们的末运到了。你怎么会做得出?你,生性这样温柔,在两分钟内杀了一个犹太又干了一个法师!”
“我的美丽的小姑姑,”赣第德回答,“一个人为爱出了性的时候,在法场上受了耻辱又动了妒心,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妇人这时候说话了:
“马棚里现成有三匹安大路辛大马,鞍辔全齐备的,勇敢的赣第德快去抢夺;姑娘有的是钱,珠宝;我们趁早上马走吧,虽则我只能侧着一边屁股坐马;我们一直向卡提市去,这一带是全世界顶好的天气,趁夜凉赶道也是顶有趣的事情。”
赣第德一忽儿就把马鞍上好了,他们三个人,老妇人,句妮宫德,他自己,就上路走,一口气跑了三十哩。他们刚走,教会里的职司们就进了屋子;随后那法官爷埋在一个漂亮的教堂里,童阿刹卡的尸首扔在垃圾堆里。
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三个旅伴不久到了阿伐及那一个小镇上,在西安拉莫莱那的山肚皮里,下面是他们在一家客店里的谈话。
第十回
这回讲赣第德,句妮宫德,老妇人到卡提市狼狈的情形,以及他们上船的情形。
“谁把我的钱我的珠宝全抢跑了?”句妮宫德说,三个人全在眼泪里洗澡。“我们以后怎样过活?我们怎么办呢?那里还有犹太人法官们来给我用?”
“啊!”老妇人说,“我私下疑心一个叫葛雷的神父,他昨晚跟我们一齐住在巴大玖斯客寓里的。上帝保佑我不冤枉人,可是他到我们房里来了两次,他动身走也在我们前。”
“啊啊!”赣第德说,“亲爱的潘葛洛斯时常比方给我听,他说这地面上的东西是所有的人们共有的,各人都有平等的权利享用。但是按这原则讲葛雷神父应得凑给我们一路够用的路费才对。你什么都丢了不成,句妮宫德我爱?”
“一个子儿都没了。”她说。
“那叫我们怎么办呢?”赣第德说。
“卖去一匹马吗,”老妇人回说,“我可以骑在句妮宫德姑娘的后背,虽则我只能一边屁股坐。好在卡提市快到了。”
同客栈住着一个教士,出贱价买了他们的马。他们换了钱就赶路,过了鲁奇那,齐拉市,莱勃立克沙几处地方,最后到了卡提市。一个舰队正在预备出发,军队全到齐了,为的是要讨伐巴拉圭的健修依派教士,他们犯的罪是扇动圣沙克莱孟德邻近一个土人部落反叛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赣第德是曾经在保尔加里亚当过兵的。所以这回他在那小军队的将领面前卖弄他的本事,又大方,又敏捷,又勇敢,结果他得了一个统领一队步兵的差使。这来他做了军官了!他上船带着句妮宫德,老妇人,两个跟班,两匹安大路辛马,原来是葡萄牙大法官的私产。
一路上他们着实讨论可怜的潘葛洛斯的哲学。
“我们现在到新世界去了,”赣第德说,“什么都是合式的情形一定在那边哪。因为我不能不说,在我们这世界上讲起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来都还不免有欠缺的地方。”
“我尽我的心爱你,”句妮宫德说,“但是一想起我亲眼见过亲身尝过的事情不由我的灵魂不吃吓。”
“事情会得合式的,”赣第德回说,“你看这新世界的海已经比我们欧洲的海好:静得多,风也不是乱来的。不错的,这新世界才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哪。”
“上帝准许,”句妮宫德说,“可是我历来已经骇坏了,磨折倒了,我再也提不起心来希冀什么。”
“你抱怨,”老妇人说,“啊啊!你还不知道我当年遭的是什么罪哪。”
句妮宫德几乎笑了出来,心想这位好老太太真好笑,竟以为她有我那样的不幸。“啊啊!”句妮宫德说,“我的好妈妈,除非你曾经叫两个保尔加里亚大兵奸污过,除非你肚子上吃过两大刀,除非你有过两所庄子叫人踩平过,除非你曾经有两个娘在你眼前割成肉块过,除非你曾经有两个情人在你眼前受刑过,我就不懂得你怎么会比我的运气更坏。再加之我是一个正身男爵的女儿——替人家当过厨娘!”
“姑娘,”老妇人答,“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我要是说出来给你看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法,你就不能轻易下按语了。”
这番话引起了句妮宫德与赣第德十二分的好奇心,下面是老妇人对他们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