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摇着头插嘴说:“呀!你倒说得好听,若然你捕鱼或者出门归家的时候,她偶然跳跳舞舞,自然是不讨厌。但是她整天到晚的胡耍,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她年纪又不小,照例应得管管家事帮帮忙,如今你整天去管住她防她闯祸都来不及,你倒还容宠她咧!——唉!就是圣人都要生气的。”
“好,好!”老儿笑着说:“你的事情是一个涡堤孩,我的是这一道湖。虽然那湖水有时冲破我的网,我还是爱她,你也照样的耐心忍气爱我们的小宝贝,你看对不对?”
他妻子也笑了,点点头说:“的确有点舍不得十分责备她哩。”
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绝色的女郎溜了进来,笑着说道:
“父亲,你只在那里说笑话哩,你的客人在那里?”但是她一头说,一头早已看见了那丰神奕奕的少年,她不觉站定了呆着,黑尔勃郎趁此时机,也将他面前安琪似美人的影像,一口气吸了进去,领起精神赏鉴这天生的尤物,因为他恐怕过一会儿她也许害臊躲了开去,他再不能眼皮儿供养。但是不然,她对准他看上好一会儿,她就款款的走近他,跪在他面前,一双嫩玉的手弄着他胸前挂着的金链上一面一个金坠,说道:
“你美丽,温柔的客人呀!你怎样会到我们这穷家里来呢?你在找到我们之先,必定在世界漫游过好几年!美丽的朋友呀!你是不是从那荒野的森林里来的?”
老妇人就呵她,没有让他回答,要她站起来,像一个知礼数的女孩,叫她顾手里的工作。但是涡堤孩没有理会,她倒搬过一张搁脚凳来放在黑尔勃郎的身边,手里拿着缝纫就坐了下去,一面使着很和美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去此地做工。”
老翁明明容宠她,只装没有觉察她的顽皮,把语岔了开去。但是女孩子可不答应。她说:
“我方才问客人是从那里来的,他还没有回答我哩。”
黑尔勃郎说,“我是从森林里来的,我可爱的小影。”她说:“既然如此,你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跑进这森林,因为许多人都怕进去,你必须讲出来,你在里面碰到多少异事,因为凡是进去的人总是碰到的。”
黑尔勃郎经她一提醒,觉得发了一个寒劲[噤],因为他们想着他在林中所碰见的可怕形像[象]似乎对着他狞笑。但是他除了黑夜之外没有看见什么,现在窗外一些儿光都没有了。于是他将身子耸动一下,预备讲他冒险的情形,可是老儿的话岔住了他。
“骑士先生,不要如此!现在不是讲那种故事的辰光。”
但是涡堤孩,气烘烘的跳将起来,两只美丽的手臂插在腰间,站在渔翁的面前大声叫道:
“他不讲他的故事,父亲,是不是?他不讲吗?但是我一定要他讲!而且他一定讲!”
她一头说,一头用她可爱的小脚顿着地,但是她虽然生气,她的身段表情,又灵动,又温柔,害得黑尔勃郎的一双眼,爽性中了催眠一般再也离不开她,方才温和的时候固然可爱,如今发了怒,亦是可爱。但是老儿再也忍耐不住,大声的呵她,责她不听话,在客人前没有礼貌;那仁善的老妇也夹了进来。涡堤孩说道:
“如今你们要骂我,我要怎样你们又不肯依我,好,我就离开你们去了。”
她就像枝箭一般射出了门,投入黑暗里不见了。
涡堤孩到渔人家里的情形
黑尔勃郎和渔人都从坐位里跳了起来预备追这生气的女孩。但是他们还没有奔到村舍门口,涡堤孩早已隐伏外边雾结的黑暗深处,也听不出那小脚的声音是向那里去。黑尔勃郎肚子疑惑看着渔人等他解释。他差不多相信这秀美的影像,如今忽然入荒野,一定是和日间在林中作弄他的异迹同一性质;一面老人在他胡子里含糊抱怨,意思是她这样怪僻行径并不是初次。但是她一跑不要紧,家里人如何能放心安歇,在这荒深的所在,又是深夜,谁料得到她不会遭逢灾难呢?
“然则,我的老翁,让我们去寻她罢。”黑尔勃郎说着,心里很难过。
老人答道:“不过上那里去寻呢?我要让你在昏夜里独自去追那疯子,我如何过得去?我的老骨头那里又赶得上她?就是我们知道她在那儿都没有法子。”
黑尔勃郎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叫着她,求她回来。”他立刻就提高声音喊着。
“涡堤孩,涡堤孩呀!快回来吧!”
老人摇摇他头;他对骑士说,叫是不中用的,并且他不知道那娃娃已经跑得多远。虽然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向黑暗里大声喊着,“涡堤孩呀!亲爱的涡堤孩!我求你回来吧!”
但是果然不中用,涡堤孩是不知去向,也没有影踪,也没有声音。老人又决计不让黑尔勃郎去盲追,所以结果他们上门回进屋子。此时炉火差不多已经烧完结,那老太太好像并没有十二分注意那女孩的逃走,早已进房睡去了。老人把余炉拨在一起,放上一些干柴,火焰又慢慢回复过来。他取出一瓶村醪,放在他自己和客人中间。他说道:
“骑士先生,你依旧很替那淘气的孩子着急,我们也睡不着,反不如喝着酒随便谈谈,你看如何?”
黑尔勃郎不表示反对。现在老太太已经归寝,老儿就请他坐那张空椅。他们喝喝谈谈,露出他们勇敢诚实的本色。但是窗外偶然有一些声响,或者竟是绝无声响,二人不期而会的惊起说:“她来了!”
然后他们静上一两分钟,但是她始终不来,他们摇摇头叹口气,重新继续谈天。
但是实际上两个人的思想总离不了涡堤孩,于是渔翁就开头讲当初她怎样来法,黑尔勃郎当然很愿意听。以下就是他讲的那段故事:
“距今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带着货色经过森林,预备上大城去做买卖。我的妻子照例留在家里;那天幸而她没有离家,因为上帝可怜我们年纪大了,赏给我们一个异样美丽的小孩。这一小女孩。其时我们就商量我们要不要为这小宝贝利益起见,离开这块舌地另外搬到一处与她更相宜的地方。但是骑士先生,你知道我们穷人的行动,不是容易的事体;上帝知道我们到那里是那里。这桩心事一径在我胸中盘旋,有时我经过喧闹的城市,我想起我自己这块亲爱的舌地,我总向自己说:‘我下次的家总得在这样热阗所在。’但是我总不抱怨上帝,我总是感激他,因为他赐我们这小孩。况且我在森林里来来往往,总是天平地静,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异常的情形。上帝总是跟着我呢。”
讲到此地,他举起他的小帽子,露出他光光的头,恭恭敬敬的默视一会子,然后他重新将帽子戴上,接着讲:
“倒是在森林这一边,唉,这一边,祸星来寻到了我。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来,两眼好像两条瀑布似的流泪,她已经穿上了丧服。
“我哭着说:‘亲爱的上帝呀!我们钟爱的孩子那里去了?告诉我!’
“我妻说:‘亲爱的丈夫,我们的血肉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于是一路悄悄的哭着,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找寻那小孩的身体,方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我的妻子同她一起在湖边坐着,引她玩笑,没有十分当心,忽然这小东西倾向前去,似乎她在水里见了什么可爱的物体;我的妻子看见她笑,这甜蜜的小安琪儿,拉住她的小手;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样一转身,她从我妻的臂圈里溜了出来,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我费尽心机寻那小尸体,但是总没有找到,一点影踪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这一对孤单的老夫妇彻静的坐在屋子里;我们无心说话,我们尽流泪。我们呆对着炉里的火焰。忽然门上剥啄一声响,门自己开了,一个三四岁最甜美不过的小女孩,穿扮得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笑,我们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我起初没有想那究竟是真的小性命呢?还是我们泪眼昏花里的幻象呢?我定一定神,看出那小孩黄金的发上和华美的衣服上都在那里滴水,我想那小孩一定是失足落水,现在要我们帮助哩。
“‘妻呀,’我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人会救的了,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帮助人家,只要人家也能一样的帮助我们,我们就是地上享福的人了。’
“我们就抱了那小孩进来,放她在床上,给她热水喝。这一阵子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张着她海水一样蓝的一对眼睛,不住的向我们望。到了明天早上,她并没有受寒,我于是问她父母是谁,她怎样会到这里来。但是她讲了一个奇怪荒唐的故事。她一定是从远地方来的,因为,自从她来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多,我们始终没有寻出她本来的一点痕迹。并且她有时讲话离奇得利害,你差不多要猜她是月宫里跌下来的。她形容黄金的宫殿,水晶的屋顶,以及一切古怪的东西,但是她所讲最明了那一段是她母亲领了她在湖上经过,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以后她就不记得了,一直等到她醒转来,她已经在岸上树底下,她觉得很快活。
“但是现在我们心里发生了大大的疑虑和焦急。我们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找到了她,我们就养育她同自己的一样,那是很容易决定的。不过谁知道这小东西有没有经过洗礼呢?她自己又不知道。固然她明晓得她生命的产生是仰仗着上帝的灵光和幸福,她也常常告诉我们,我们若然要用上帝光荣的名义来怎样她,她也很愿意。这是我们夫妇私下的讨论,假使她从没有受过洗礼,我们岂不是就应该赶快举行?就是她从前经过洗礼,横竖是好事,少做不如多做。我们就商量替她取个名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们实在不知怎样叫她。结果我们决定叫她做桃洛细亚,因为人家告诉我,那个字的意义是上帝的赠品,实际上的确是上帝送她来安慰我们暮年光景。但是她不愿意那个名字,她说涡堤孩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她再也不乐意人家用别的名字叫她。我可是疑心那名字是异教的,我们圣书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名字,所以我上城里去与一牧师商量,他亦说涡堤孩的名字靠不住。后来经我再三求他才替她提[题]名,他才答应特别穿过森林到我们村舍来专办那桩事。但是她那天穿著得那样美丽,她的表情又蜜糖似的,弄得那牧师心不由作主,她又想法去恭维他,同时又挑激他,结果他将所有反对涡堤孩那名字的种种上的理由,全忘记干净。所以结果她洗礼的名字,原旧是涡堤孩。她虽然平时又野又轻躁,行礼那天,说也奇怪,她自始至终异常规矩温和。我妻子说的不错,我们还有可怕的事体对付。只要我告诉你——”
但是他讲到此地,骑士打断了他话头,叫他注意外边声响,好像那里发水似的,那声响他觉得已经好久,现在愈听愈近,差不多到了窗外。二人跳到门口,他们借着刚起来的月光,看见从树林里流出来那条小涧涨水,两岸都平泻开来,水又来得急,一路卷着石块木条,呼呼向旋涡里滚去。同时大风雨又发作,好像被那水吼惊醒了似的。转瞬一大片黑云将月光一齐吞没;这湖也在暴风翅儿底下汹湧起来;舌地上的树从根到枝叶尖儿一齐呜呜悲鸣,并且不住的摇着,好像那回旋的风吹得他们头都昏了。
两个人一齐着了慌,都拚命的喊着,“涡堤孩!涡堤孩!上帝保佑,涡堤孩。”但是一无回响,两人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就离开村舍各取一个方向,朝前直冲。
“涡堤孩!涡堤孩!回来!涡堤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