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于1921年志摩在英留学期间,据高斯英译本转译,初收1923年5月商务印书馆版《涡堤孩》。
[德]富凯,富凯(1777-1843),志摩译作福沟,德国作家、哈勒大学文学教授。
引子
徐志摩
引子里面绝无要紧话,爱听故事不爱听空谈诸君,可以不必白费时光,从第一章看起就是。
我一年前看了“Undine”(涡堤孩)那段故事以后,非但很感动,并觉其结构文笔并极精妙,当时就想可惜我和母亲不在一起,否则若然我随看随讲,她一定很乐意听。此次偶尔兴动,一口气将它翻了出来,如此母亲虽在万里外不能当面听我讲,也可以看我的译文。译笔很是粗忽,老实说我自己付印前一遍都不曾复看,其中错讹的字句,一定不少,这是我要道歉的一点。其次因为我原意是给母亲看的,所以动笔的时候,就以她看得懂与否做标准,结果南腔北调杂格得很,但是她看我知道恰好,如其这故事能有幸福传出我家庭以外,我不得不为译笔之芜杂道歉。
这篇故事,算是西欧文学里有名浪漫事(Romance)之一,大陆上有乐剧(Undine Opera ),英国著名剧评家W. L. Contney将这故事编成三幕的剧本。此外英译有两种,我现在翻的是高斯(Edmund Gosse)的译本。高斯自身是近代英国文学界里一个重要份子,他还活着。他是一诗人,但是他文学评衡[论]家的身分更高。他读书之多学识之博,与Edward Dowden和George Saintsbury齐名,他们三人的评衡[论]都是渊源于十九世纪评坛大师法人圣百符(SaintBeuve),而高斯文笔之条畅精美,尤在Dowden之上(Saints-bury文学知识浩如烟海,英法文学,几于全欧文学,彼直一气吸尽,然其文字殊晦涩,读者皆病之)。其Undine译文,算是译界难得之佳构,惜其书已绝版耳。
高斯译文前有一长篇La Motte Fonqué的研究,讲他在德文学界的位置及其事略,我懒得翻,选要一提就算。
这段故事作者的完全名字是Friedrich Heinrich Karl,Baron de la Fonqué,我现在简称他为福沟,他生在德国,祖先是法国的贵族。他活了六十五岁,从一千七百七十七年到一千八百四十三年。
他生平只有两样嗜好,当兵的荣耀和写浪漫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个浪漫人。
他的职业是军官,但他文学的作品:戏曲、诗、小说,报章文字等类,也著实可观,不过大部份都是不相干的,他在文学界的名气,全靠三四个浪漫事,Sintram, Der Zanberring,Thiodulf , Undine,末了一个尤其重要。
福沟算是十九世纪浪漫派最后也是最纯粹一个作者,他谨守浪漫派的壁垒,丝毫不让步,人家都叫他Don Quixote。他总是全身军服,带[戴]着腰剑,顾盼自豪,时常骑了高头大马,在柏林大街上出风头。他最崇拜战争,爱国,他曾说:“打仗是大丈夫精神身体的唯一完美真正职业。”岂不可笑?
他的Undine是一八一一年出版。那故事的来源,是希腊神话和中世纪迷信。葛德(Goethe)曾经将火水土木四原行假定作人,叫火为Salamander,水为Undine,木为Sylphe,土为Kobold。福沟就借用Undine,和Melusine和Lohengim (Wagners Opera怀格纳著名的乐剧)的神话关联起来写成这段故事。那大音乐家怀格纳很看重福沟,他临死那一晚,手里还拿着一本Undine。
福沟出了这段故事,声名大震,一霎时Undine传遍全欧,英法意俄,不久都有译文。葛德和西喇都认识福沟,他们不很注意他的诗文。但是葛德读了Undine,大为称赞,说可怜的福沟这回居然撞着了纯金。哈哀内Heine(大诗家)平常对福沟也很冷淡,但是这一次也出劲的赞美。他说Undine是一篇非常可爱的诗,“此是真正接吻,诗的天才和眠之春接吻,春开眼一笑,所有的蔷薇玫瑰,一齐呼出最香的气息,所有的黄莺一齐唱起他们最甜的歌儿——这是我们优美的福沟怀抱在他文字里的情景,叫作涡堤孩。”
所以这段故事虽然情节荒唐,身分却是很高,曾经怀格纳崇拜,葛德称羡,哈哀内鼓掌,又有人制成乐,编成剧,各国都有译本,现在所翻的又是高斯的手笔——就是我的译手太不像样罢了。
现今国内思想进步各事维新,在文学界内大众注意的是什么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将来主义,新浪漫主义,也许还有立方主义,球形主义,怪不得连罗素都啧啧称赞说中国少年的思想真敏锐前进,比日本人强多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但不知道他这话里有没有Irony,我希望没有)。在这样一日万里情形之下,忽然出现了一篇稀奇荒谬的浪漫事,人家不要笑话吗?但是我声明在前,我译这篇东西本来不敢妄想高明文学先生寓目。我想世界上不见得全是聪明人,像我这样旧式腐败的脾胃,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所以胆敢将这段译文付印——至少我母亲总会领情的。
骑士来渔翁家情形
数百年以前有一天美丽的黄昏,一个仁善的老人,他是个渔翁,坐在他的门口缝补他的网。他住在一极妩媚的地点,他的村舍是筑在绿草上,那草一直伸展到一大湖里。这块舌形的地,好像看了那清明澄碧的湖水可爱不过,所以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那湖似乎也很喜欢那草地,她伸着可爱的手臂,轻轻抱住那临风招展的高梗草,和恬静怡快的树荫。彼此都像互相做客一般,穿戴得美丽齐整。在这块可爱的地点除了那渔翁和他的家庭以外,差不多永远不见人面。因为在这块舌形地的背后,是一座很荒野的树林,又暗又没有途径,又有种种的妖魔鬼怪,所以除非必[逼]不得已时,没有人敢进去冒险。但是那年高敬神的渔翁,时常漫不经心的穿来穿去,因为在树林背后不远有一座大城,是他卖鱼的地方。况且他老人家志心朝礼,胸中没有杂念,就是经过最可怕的去处,他也觉得坦坦荡荡,有时他也看见黑影子,但是他赶快拉起他清脆的嗓子,正[真]心诚意的唱圣诗。
所以他那天晚上坐在门口很自在的补网,平空吃了一吓,因为他忽然听见黑暗的树林里有之声,似乎是有人骑马,而且觉得那声浪愈来愈近这块舌地。因此所有他从前在大风雨晚上所梦见树林里的神秘,如今他都从新想起来,最可怕的是一个其大无比雪白的人底影像,不住的点着他很奇怪的头。呀!他抬起头来,向树林里一望,他似乎看见那点头的巨人从深密的林叶里走上前来。但是他立刻振作精神,提醒自己说,一则他从来也没有碰到过怎么鬼怪,二则就是树林里有神秘,也不见得会到他舌地上来作祟。同时他又使用他的老办法,提起嗓音,正[真]心诚意,背了一段圣经,这一下他的勇气就回复,非但不怕而且觉察他方才的恐慌原来上了一个大当。
那点头的白巨人,忽然变成他原来很熟悉的一条涧水,从树林里一直倾泻到湖里。但是声的原因却是一个华美的骑士,穿着得很漂亮,如今从树荫里骑着马向他的村舍来了。一件大红的披肩罩在他紫兰[蓝]色紧身衣外面,周围都是金缐绣花;他的金色头盔上装着血红和紫兰[蓝]的羽毛;在他黄金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光彩夺目镶嵌富丽的宝剑;他胯下的白马比平常的战马小些,在轻软的青茵上跑来,那马蹄似乎一点不留痕迹。但是老渔翁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想那样天神似的风采,决计不会有可疑的地方;所以他站在他的网边很拘谨的招呼那来客。于是骑士勒住马缰,问渔翁能否容他和他的马过宿。
渔翁回答说:“这荫盖的草地不是很好的马房,鲜嫩的青草不是很好的喂料吗?但是我非常愿意招待贵客。预备晚餐和歇处,不过怠慢就是了。”
骑士听了非常满意。他从马上下来,渔翁帮着他解开肚带,取下鞍座,然后让他自由溜去,骑士向主人说:
“就使老翁没有如此殷勤招待,我今天晚上总是要扰你的,因为你看前面是大湖,天又晚了,我如何能够再穿过你们生疏的树林回去呢?”
渔翁说:“我们不必客气了。”他于是领了客人进屋子去。
这屋子里面有一壁炉,炉里烧着一些小火,照出一间清洁的房间,渔翁的妻子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很和悦的表示欢迎,但是她仍旧坐了下去,没有将她的上座让客。渔翁见了,就笑着说:“年轻的贵客请勿介意,她没有将屋子里最舒服的椅子让客,这是我们穷民的习惯。——只有年高的人可以享用最好的坐位。”
他妻子接着笑道:“唉,丈夫,你说笑话了。我们的客是高明的圣徒,那里会想我们老人家的坐位。”她一面对骑士说:“请坐罢,青年的先生,那边很好一把小椅子。不过你不要摇摆得太利害,因为有一只椅脚已经不甚牢靠。”
骑士就很谨慎的取过那椅子,很高兴的坐了下去。他觉得他好像变了他们小家庭的一份子,简直好像去了一会远门刚回家似的。
他们三人于是就开始谈笑,彼此一点也不觉生疏,骑士时常提到那森林,但是老人总说他也不很熟悉。他以为在晚上那可怕的森林总不是一个相宜的谈料。但是一讲到他们如何管家和一应琐碎的事情,那一对老夫妻就精神抖擞的应答。他们也很高兴听骑士讲他旅行的经验,又说他在但牛勃河发源的地方有一座城堡,他的名字是灵[林]斯推顿的黑尔勃郎公爵。他们一面谈天,骑士时常觉察小窗下面有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那里泼水。老翁每次听得那声音就把眉毛绉[皱]紧。但是后来竟是许多水泼上窗板,因为窗格很松,连房子里都是水,老翁气烘烘气烘烘:是译者家乡土语,气烘烘程度比气冲冲要强。站了起来,使着威吓的声音向窗外喊道,——
“涡堤孩!不许瞎闹。屋子里有贵客,你不知道吗?”
外面就静了下去,只听见嗤嗤的笑声,老翁转身来说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对不起,请你容恕,她小孩子的顽皮习惯,但是她无非作耍而已,她是我们的养女涡堤孩,她虽然年纪已快十八,总改不了她的顽皮。可是她心里是很仁善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