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在不经意间喜欢上一个人,这完全没有道理可言。或许只是某一个回眸看见了你的微笑,刚刚好,我便因此喜欢上了你。舍此无他。
楚语在多年后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还有窗外聒噪的蝉鸣,突然发现自己在乎的只是一张笑得肆无忌惮的脸,包括那双干净清澈的双眼。
楚语侧身坐在第二排的最后一桌,手里握着一支铅笔,在试卷上来来回回纵横驰骋。午后的阳光精致温暖,一幕幕金光倾泻而下打在脸上,一抬头便是满目的皂荚树叶,在窗外哗哗作响。教室里的扇叶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轴承的摩擦声如此清晰可闻,划破空气的声音交织着啁啾鸟语像是一张网,罩住楚语的脑袋昏昏欲睡。
又是啪嗒一声,手里的铅笔已经在桌上掉落三回。如此反复地重演着同一个动作,连似睡非睡中的楚语都觉得枯燥。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教棒指着方程式,唾沫星子毫不吝啬地飞溅着。楚语扭过头看着窗外的云朵,像是儿时手里的棉花糖,在自己手里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那片云擦过窗台,向北飘去。
周沐坐在楚语身边,下巴顶在桌子上,眼睛四处乱瞅,嘴里连贯地打出一个个哈欠,像是音符,楚语突然这么想,然后又一下子笑了起来。
“楚语,你来解右边这个方程。王则晨,你来解另一道。”
“嗯?”楚语一抬眼皮就对上了数学老师探寻的目光。数秒之后,楚语咬着下唇,小声地问身旁的周沐:“哪边是右啊?”
六年级的楚语依然分不清左右,就像数年后弄不清爱情一样。她总是一遍遍模糊了方向,在似是非是的空间里碰得满身伤痕。
周沐故意撇撇嘴不作声。
“楚语,你在说什么?怎么还不上来?”
“老师,她在问我哪边是右。”
教室里一片哄声,周沐欠揍的表情落在楚语眼里异常可恨。楚语哼哼几声不说话,把指甲掐进橡皮里。
“楚语,你告诉老师哪只手是右手啊?”数学老师走到楚语身边微笑着询问,并且提示她,“就是拿筷子的那只手啊。”
“嗯?”楚语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只这只。”周沐迅速地用左手拿起笔指给楚语看,“就是这只手啊,看啊。”
“嗯。”楚语笑了起来,打心底里谢谢周沐的好心,无所怀疑地举起左手,“老师,就是这只。”语毕,楚语翘着尾巴咧开嘴笑。一道光线打进窗台,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空气里跳起舞。
起先教室里一片沉默,再而——“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
老师拍拍楚语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很认真地举起右手:“这只手才是右手啊。”
楚语听着四周快要溢出的嘲笑,突然委屈得想哭,突然很难过。她慢慢地把手探到周沐身边,紧紧地捏住周沐的衣角,似乎是在寻求一点温度。周沐转过头,眼眶里笑出来的眼泪茫然地收住,愣愣地看着楚语。这种微妙的感觉直到楚语从他生命的轨迹里完全消失后,周沐才刚刚能够明白,楚语对他的信任并不是笨,而是一种依赖。
和孙颖分手的时候周沐已经高二了。孙颖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沐:“对不起啊,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们不适合。”说这话的天气正好是冬天里最冷的那几日,走廊里时不时蹿起几阵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阳台下的叶子但凡能落得都落光了,树干举着巨大的间隙好像永远无法填补似的,只能任由北风穿过。
周沐狠狠地搓了搓脸:“你怎么不早说!啊?不合适?当初怎么就合适了来着!”
孙颖冷冷一笑:“我看你和楚语挺适合的,就成全你们了呗。”
周沐把书包啪的一下子摔在走廊里:“少扯上别人,楚语比你好多了。我知道,不就是看上了高三的那棵草吗。我还就告诉你了,那也不过只是一棵狗尾巴草!再见。”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转,周沐就这么想着。他一个人走到厕所里,过了很久双眼通红地出来了。三年了,终究是三年了,说到底周沐还是舍不得的。
走廊里。楚语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放进书包。等她站起来的时候,孙颖已经站在她面前,露齿一笑:“你喜欢他对不对?你应该谢谢我的对不对?”
“我只把他当哥哥。”楚语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的话。太牵强了,没有人会相信的,包括周沐。这么久过去了,连楚语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周沐,还是仅仅喜欢那种被宠溺的感觉。
楚语不止一次地想起,挽着周沐的手行走在公园里的那个清晨。那时候,春天刚刚到来,风里还残留着冬天的冷,依附在身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气。周沐会在某个拐角不经意地停下来,伸手系紧楚语的白色围巾,浅浅一笑。楚语觉得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如果是自己在做梦,那就不要醒了。
风往春天刮的时候,周沐站在学校的元旦联欢晚会上抱着吉他唱了一首悲情歌曲。下台的时候,楚语凑过去打趣地说:“你又不会弹吉他,抱着那玩意儿干什么啊,多余。”周沐二话不说,在楚语脑袋抬手就是一记爆栗:“小丫头片子,还敢拆我的台!哼哼,后果自负。”周沐自己心里清楚,他向表哥借了吉他跟在后面突击学习了几天,抱着吉他在台上愣是没拨几下。要的就是个氛围,要的就是个意境。
一首歌下来,周沐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瞟向孙颖的位置,楚语也是。孙颖抱着一袋瓜子,优雅地把瓜子壳吐进塑料袋子里,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这多少让周沐感觉有些失望,多少他还是喜欢她的。之所以没有用“爱”,那是因为孙颖已经不再爱他了。
爱情就是这样,来的时候轰轰烈烈,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是,连杯白开水都不如。
在周沐看着第四封情书被孙颖撕毁了以后,他知道这份曾经的爱情算是寿终正寝了。
七天过后,楚语隐约记得是个下着微雪的早晨,周沐离家出走了。其实也不完全是,周沐围着小城转了几遍,倒也没敢出去闯荡,过了几天落魄的日子又回来了。说是体验生活的,其实体验的全是眼泪;就像是酸甜苦辣,周沐只尝到了苦辣。
这天,楚语坐在落地窗旁的木椅上看电视,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暖手。楚语不喜欢故作高雅地喝咖啡,那太苦了,她觉得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喜欢了一个本不属于她的人,轻轻的一个称呼就把她的幻想击打得支离破碎。
天边白雾茫茫,小小的雪花斜着飘下。近处的台阶,远处的屋宇,无一不被这白色所覆盖。室内温暖如春,窗外白雪飘飘,楚语呵着水蒸气,用手指在窗户上随意地画着字。在这时的天空下,她突然想起了周沐,想起了他挂在嘴角的讨厌的坏坏的笑。似乎响起了几声爆竹声,又好像不是;楚语并不确定,她侧耳倾听,好像是有人在放鞭炮。等她推开窗把头伸出去想看个究竟时,等她尽力把眼皮子在风雪中撑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下向她挥手。
此刻的雪显然是更大了,地上的雪被人用扫帚堆到一边,刚刚坠落的雪片一落地就被地上的脏渍沾染,糜烂一地。天边大片大片的浓云不散,团团圈住头顶的一方天宇。楚语匆匆裹上围巾,站在楼道里看到周沐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头戴一顶军用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那份失魂落魄的滑稽样任谁看见了都会觉着好笑。看见俏生生的楚语,周沐立时就觉得来了救星了。事实上,是他自己用几颗鞭炮把救星轰下楼来的。
“我肚子饿,都两顿没吃饭了。”周沐可怜巴巴地说道,顺便用手撸了撸鼻子。
楚语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周沐,“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伸出手便拉着周沐上了楼。
周沐吭哧吭哧地吃完第三碗面,终于觉得不那么饿了,然后就开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叙事了。
“那你接着离家出走啊,回来干吗?还得我替你洗碗。”楚语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你爸妈找你都找疯了,就差没把你的相片和那些找猫找狗的启示贴一块了。”
“嗯,这个先不急。我这么就回去了,一定得挨顿胖揍。”周沐嘿嘿笑了起来,让楚语心里直发毛,“我说妹妹啊,咱们是好朋友对吧?是好朋友就得帮忙对不?”
“不是。”楚语迅速地接过话,一口了当地断了周沐的阴谋。
“别这样啊,我也不是不回去,不过这几天不行。我在你这里藏几天好不好?嗯……就两天,两天我就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楚语差点就答应了。但仅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不现实。
“不……不行!”虽然是拒绝,可是语气里却没有几份坚定。
“求求你了姑奶奶,我是不愿意再出去了。你总不能在这大雪天的发我几根火柴吧,你舍得不?会死人的。”周沐一听要把他撵出去,立时就抱着楚语胳膊直装可怜。
“冻死你活该!”楚语脸蛋红红的,她倒是的确舍不得。
“呵呵。”周沐傻呵呵地乐了。
这样一来,周沐就被楚语偷偷地塞在家里了。
是夜,周沐裹着两层被子在楚语房间的地板上凑合了一晚。相比周沐在外面的那些日子,能够睡地板当然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楚语夜里两次起身替周沐盖好被子,几次压制住想偷偷吻他的冲动。月光透过,清辉的似水柔情洒在周沐的脸上,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塌陷在夜色里,一半眉眼分明。楚语挨到天亮,看到隔着纱帘的窗外已然是天光隐约可见了,这才浅浅地睡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周沐就这样一直下去了;可或许又不是梦呢,或许只是她还未睡熟时的潜意识呢。可是不管怎么说,楚语都觉得很开心。
醒来后,周沐已经坐在房间里吃早饭了。看到楚语起床了,周沐一脸的戏谑之色:“起来啦?你怎么还流哈喇子啊,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吧?”
“嘁!”楚语下意识地摸摸嘴角,用手背揩了揩。
“哈哈,骗你的。”周沐笑得前仰后翻,“来,吃早饭,尝尝我煮的粥。”
楚语鼻子皱皱,哼了一声:“你胆子真大啊,也不看看我爸妈走了没你就敢起来,你想害死我啊!”
“我吉人自有天相!”
“臭屁!”楚语咕哝了一声,用筷子在碗里鼓捣了几下,看看周沐吃得挺香,这才放心地吃了几口。
吃完早餐,周沐拉着楚语下了楼,两个人做贼似的一路小跑。七点的公园,晨练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楚语把小脑袋缩进围巾里,一步步向前小心地走着。
地上尚有积雪不化,经过一夜的冷风冻得硬硬的,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周沐扭着脑袋四处张望着,生怕遇见熟人。见到枝叶上还有残雪,周沐上前一一刮下来,这样一来二去竟也积攒了一个雪球,放在手上来回颠倒着,不断索取手掌的温度,直至一样的冷。
楚语穿着白色板鞋,粉红色的鞋带耷拉在鞋面上,随着楚语的步子上下抛着。穿过林间的鹅卵石小径,围绕着覆了一层微霜的湖面散步,早晨的太阳并不刺目,红彤彤的日光穿过云层洒在水面上,像是倾倒了赭红色颜料。周沐跟在楚语身后,双手背在脑后大大咧咧地哼着歌。
“你和孙颖就这么分了?”楚语走到一棵垂柳下站住。
“嗯。要不还能怎么样?死乞白赖地乞求她施舍?我做不到,既然她看上了别人,那就算了呗。”话说得是风轻云淡,心里又何尝不是翻江倒海。
“嗯,那你明天就回家吗?你爸妈不会真揍你吧?”
“不了,我今天就回去了。”周沐把手插在裤袋里,身子一斜,整个人就靠在树干上了。
“嗯。”不得不承认,楚语心里又如同一处伏笔般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了。
“怎么?舍不得我了?”周沐瞥见楚语迅速垮下来的脸,坏笑着问她。
“去死!”楚语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哗哗一声整片整片的雪飞溅下来,气温一下子骤降几度。楚语戴着帽子没觉着多冷,周沐哇哇地摇着衣领,上蹿下跳嘴皮子直打哆嗦。楚语走过去:“来,我看看。”周沐把脖子伸过去,楚语细心地替他掸了掸,突然发现自己把想说的都说了,一下子两个人沉默着往回走。
在林间的拐角处,周沐突然一下蹲下去,麻利地用手替楚语把松落下来的鞋带系好。似乎是想起些什么,周沐稍稍愣了愣,然后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太小,楚语却一下子听见了,身子颤了颤却终究是顿住了。
“谢谢。”楚语平复了一下跌宕起伏的心情,用平淡的语气避开了她的爱情。
少顷,楚语抬起头来看他,周沐看到她眼睛里都是眼泪。
我像鸵鸟一样追寻着自己的爱情。可是当你回头看我的时候,我却尽是畏惧地把头埋在沙砾中,与你失之交臂。
我喜欢你,那你呢?
一年后,楚语和周沐相继收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楚语还是会经常见到周沐,这让她很高兴。军训的时候,周沐会巴巴地送来防晒霜,楚语真的叫他“哥哥”了,很自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周沐在这时候会感觉到心脏被人狠狠地握了一下,疼得发胀。
周沐班上有个叫许文的同学,见过楚语几次,顿时就惊呼为天人了。许文从周沐那里要来了楚语的手机、QQ等信息。周沐坐在电脑桌前,心里仿佛堵了一件什么事,胸闷压抑甚至无法呼吸。他用手机给楚语发了一个信息:你好吗?
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句废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
“嗯,很好。”
这样一来就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了,周沐握着手机轻嘘一口气,然后慢慢躺在椅子上。宿舍楼外的操场上人不是很多,只是有几个同学在打球,篮球扑通扑通坠地的声音让他以为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有的时候,太熟悉了也是一种罪过,你我便是。
窗外阳光灿烂,一束束光线打进来,周沐转过头去。眼睛疼。
“我要恋爱了。”楚语站在周沐面前,故意把“要”这个字说得很重,她的意思是我还没答应。或许只要周沐稍稍挽留一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许文,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告诉周沐我爱你。
可是,即使这话她不说,周沐心里也是清楚的。
“他……他还好吧?”周沐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子,双脚在地上呈八字状分分合合。
“嗯,他还行,挺好的。”
“……”
“我……我走了……”楚语看了看周沐,慢慢转过身往回走。她看见眼前的行云徐徐飘过,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下雪天,还有周沐。
“别……”周沐猛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楚语。
他承认,他心软了,心疼了。突然发现楚语对于自己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在乎。可真正当他抱着楚语的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乎楚语,他承认他无法用时光的橡皮擦抹去那些记忆,可是楚语到底是以哪种姿势活在他生命里的,他实在不知道。他怕自己这样自欺欺人地敷衍下去终有一天会后悔,会辜负了自己,会蹉跎了楚语。
“你,你怎么了?”楚语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
“你要幸福,要快乐。”周沐颤着音说道,耳朵里嗡嗡乱鸣,血液从上到下横冲直撞。两行清泪倏地落下,淌在楚语的肩膀上迅速湿了一片。
“嗯。”楚语缓缓掰开周沐的手,始终没有向后看去。她知道,周沐哭了。
她终于得以狠下心来默默埋葬了这段年少时的爱情,从此周沐也只存在于回忆里了。她想,大概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
楚语走到十字路口,左右看看,然后向左手边走去。她心里说,周沐,这就是右边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给我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我们也就注定要失之交臂了。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那你呢?
毕业后,楚语拎着行李箱和父母一起离开了秋水。临行前,她把多年前的那只许愿瓶送给周沐当作结婚礼物。她说,我就不去参加你的婚礼了,祝你幸福。
周沐只是勉强地笑着,时不时地摸摸眼角:“真的不留下来了吗?”
楚语点点头。与其面对近在咫尺的难过,不如远在天涯祈愿你的幸福。
最后走的时候,她面对着周沐迟到许久的挽留,说:再见了,我会想你的。
可是却永远也不会再见了,楚语轻轻地说,你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