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和糖
文/杨欣雨
这不是一部小说,这是一个故事,但里面关于我的虚虚实实,只有请你们把它当作一部世俗小说。
——题记我生于1990年,生长在家乡的厂区,早出晚归的父母都是厂区里的工人。在那时国营的工厂还是很稳定的,厂会给工人夫妻分一套平房,户口也可从乡下县份上调到郊区里来。平平淡淡的,在很长一段记忆里,爸爸、妈妈、我还有姐姐在厂区灰蒙蒙的天空下各司其职,那年我八岁。
不上学的小孩就是撒了泼的野,我当时的小伙伴个个都比我能干,他们会做铁环、抽片、学麻雀叫还会做弹弓打下在树上厂区里本就不多的鸟窝。三五成群地结伴翻防贼的厂区连墙,那里就是厂区小孩的军事基地,还有其他什么精力充沛的活动,他们做什么我都太熟悉了,因为我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看着他们,常常探着头看他们一个个从我家门口呼啸而过,有时他们也会来招呼我,大生冲我拉着嗓门吼:“小永,你快出来玩啊!”大生是孩子王,大嗓门和大个子就是厂区孩子们的领头羊和路标,吊着鼻涕饭粒的小孩们就以他为圆点分散奔跑探险。“你怎么像个娘们!”在取笑中小伙伴们找到了快感,个个都瞅向我,我躲进了窗帘,那些傻得有些蠢的笑声过了好久依然若有若无地在空旷的厂区飘荡。
“小永,过来。”是姐姐。
她把我抱在了腿上,一阵沁人的肥皂水味道让我稍微安心下来。
“小永,等你大些爸爸妈妈就会让你出去和他们玩了。”
其实那时我十分相信我姐的话,因为我妈也说过我太小,不是我生得小,而是我长得小,镜子前瘦瘦弱弱。直到后来我也才知道理由不是那么简单,天生的疾病让我像个定时炸弹,谁也不知我何时会因什么而爆炸。
当然了,小孩谁也不懂这事,也不会去想为什么,爸爸妈妈的严看和吓唬慢慢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围墙,我甚至连学也没有上,曾经上过,但早早地退学了,对于厂区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姐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这也是后来我病好了多年后才知道的。
姐姐年长我八岁,在厂里的职工子弟高中念书,比起父母我与她更亲,我从断奶后开始就是姐姐给我喂饭擦屎。那时学校八点半上课,姐就六点起床蒸头晚做好的包子,她一个我两个,她的是菜包,我的是糖包。我的管早饭和中饭,她中午不回来,家里一天都是我守着,她叫我看她的小学课本。扉页上有力地署着她的名字:李褐揭。
她的笔记做得全,我囫囵吞枣虽然理解得慢但在那年也看完了两三本。
“小永来和姐姐做饭,爸妈马上回来了。”
我走进厨房,坐在凳上,抓上一把豇豆开始剥起来,天际的黄昏盛开在水盆里,摇摇晃晃的光流到了姐姐的背上。姐姐正蹲着打火,从姐姐身上我可以看到那时流行的学生模样,姐姐的粗辫子贴在耳旁,碎花蓝色衬衫贴出文胸挂钩的形状,脚上是一双玫红色的凉鞋,带着生锈的扣。
姐姐果然不像我,最不像的是那张圆脸,我和爸妈都是长脸。
吃饭了,菜是豆腐汤、鸡蛋炒豇豆和一盆白米饭。从回来开始爸妈就在说厂里的事,没注意到我们两个也没有啰唆,我乐得清闲,打算赶快吃了就和姐姐溜出去,只有姐姐能带我出门玩。我两口把饭扒了,夹了一片豆腐哧溜吸完就打算起身。
“爸。”突然姐姐放下碗。爸爸看向姐姐:“怎么了?”
姐姐说:“能不能让小永白天也出去玩?”
爸爸蹙起了眉头,想了一下。妈妈接着姐姐说:“不行,他哪能自己跑出去,家里又没个人,好好在家。”
姐姐低下头用筷子扒拉饭,没再说什么。匆匆吃完就放下了碗。
其实我能感觉得到我是这个家的雷区,每每说到我的话题时要么是大人压低了嗓子,要么把我的名字用“他”替代,假如有时姐姐参与到了关于我的讨论中,大人要么不理会她,要么打发她去做事。
夕阳灿灿,云朵还留一角余晖散腾着鲜色的带状物。和往常每天一样,我率先奔出了家门,我穿的小布鞋踩在全是煤灰渣儿的路上,硌得脚底板痒痒的,我朝着厂区围墙撒腿冲过去,“啊啊啊!”我尖细的嗓子吓到路旁的狗,两三只连眼睛里都是煤渣的狗张着嘴就开始追我。
“姐!姐!”我一边笑一边回头喊我姐,李褐揭很快就赶上了我,手里抓着一把碎石张牙舞爪地砸向几只狗,狗见到李褐揭就都逃跑了。我怒吼一声:“死开吧!”
到了墙下,照惯例是李褐揭把我先托上去然后她踩着残墙的洞上来,如果墙头上还坐着人那么我就会被很轻松地拉上去。
“小永今天你自己上去。”李褐揭说。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思忖着这句话。
“姐,我不行啦。”我望着我怎么也够不着的墙头说。
“你快试试,不行我再推你。”
我试着爬了,结果是我只能上到一半。我只好有些脸红地下到地上,对着李褐揭张开臂。
在我姐的帮助下,我没花两分气力就登上了军事基地。
姐就是我强大的司令员。
而我坐稳了,李褐揭也就上来了。我的天地就那么大,而她就是给我划开一切阴霾和困难的战斧。
上了墙,就能看见工厂和挨着工厂外面的世界,这时候有很多人忙着收拾晚班交接,一架架手车推着各种材料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震得咚咚地响,出出进进有黑色油漆写着的“厂房重地”的暗红色大铁门,那四个字李褐揭教我写过。
“嘿,小永。”是政政和他弟挨了过来。他递给我两块糖,我揣在了兜里。
他一凑近我就感觉视线里兀地闯进来一块黑球,天天在厂区野的小孩只有眼白那块是白的。
“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我摇头说不知道。
我挺想上学的,望了一会儿向天空刺穿、威风四射的几杆大烟囱,我对政政说:“上学没意思,我上了几天就告诉我爸妈我都学会了,他们就让我回家玩了,我以后都不用上学了。”
政政和他弟脸上的神情大致是羡慕到崇拜再到伤心这样的顺序,委屈地数落着他爸妈的坏:“你真是太好了,我只要一天不想去上学就要被打。”
我对他表示了一个我很无奈的表情。
但是我突然想到了李褐揭就在我旁边,我怎么把这点忘了呢?立刻转过头去带着祈盼的眼神希望她不要说出实话。
可我看见李褐揭并没在意我们这撮小孩,脸上浮现微妙的神情,她好像在看什么,我顺着她眯眯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望什么,最近李褐揭越来越怪了,我赌气地想到,她连我都不看了。
“姐,吃糖吗?”我把一块糖递给她,她瞟了一眼说不吃,你喜欢吃你吃。
于是我和政政分享了糖果。李褐揭对政政说:“政政你要不要和小永一样什么都会了所以就可以不去学校?”政政听了来了兴致,炯炯有神地狠狠点了头。
“那你每天中午去我家找小永,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
似有所悟的政政长长地“噢”了一声,那块含在嘴里的糖都要掉出来了。
“可是我没糖了,我嘴里还有一块。”
我大度地摆摆手,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政政小我两岁,一年级的东西我还是可以应付的。
还是在那天,我和李褐揭坐在墙头上,只剩下了我和她,还有一只跑来的灰猫。我抱着灰猫玩。傻不拉几问李褐揭:“姐你多大了?”
小时候最喜欢类似的提问,而且问了又问,好像怕她一天长一岁,她长太大了就会离我远去一样。
“我十六啊,你不会算啊。你八岁。”
“哦。”
“爸爸妈妈怎么对我那么好呢?”
什么?
我迷茫地:“嗯?”
“就是,爸爸妈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奇怪地仰视她。她的眼睛和头发都好黑。
李褐揭的这个问题引出了我许多觉得迷惑的东西,姐姐和我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所以要对李褐揭好。但是,为什么姐姐觉得爸爸妈妈对她好?我看见的却并不算。
“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想出了一个我觉得合情合理的理由。
李褐揭把我手里的猫抱了过去,捏着猫咪的耳朵说:“爸爸妈妈养我那么多年了呀。”
起了一阵风,猫给吹冷了,跑了。
“姐,我想回家。”李褐揭就说:“那回去吧。”
我和李褐揭又下了墙头,把那几杆吐着黑云的大烟囱和夜幕都留在了身后。
可能现在你也看出来了,我在说的主人公,是我的姐姐。
李褐揭在我的印象里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在大人面前她做事做人井井有条,我冲父母哭闹时她会事后教我该怎么做,怎么让大人觉得我更听话。在外面帮我出头,从学校带些怎么玩都不觉得枯燥的小玩意儿。而她自己的学习成绩却不是很好,但家务助理活儿却是样样拿手,我有很多小衫破了洞也是她给我补上的。
我曾想要是我有天能自己出去了,远远地出去了,我肯定最思念的是我姐。
而李褐揭失踪了。关于这点我一点也没有头绪,她每天都要抱我,但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我起码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在第一天时爸妈回到了家,问怎么没有做饭。
我说:“姐姐没回来。”
于是李褐揭就许多天没有回来给我做晚饭。自然也没有了早饭、午饭。
我十分想念她。还想念那个糖包。
爸妈在头几天慌了神,向厂里请了假外出找,学校也去过,找不到,我思考了一天得出结果:李褐揭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要么她就不走要么她就让自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
可爸妈一直没报警,那段时间里我被送到外婆家。我仗着老人手脚不便终于有自由得以玩耍。政政也随我的迁徙每天中午来向我讨要冰糖水喝。
而一些被丝丝掩掩藏好的秘密好像永远不会被局外人知道,但久了,发酵的可怖酸气从严密实合的匣子里漏泄出来弥漫铺盖到每个角落,每一口呼和吸都是生活在常年中培养出来的谎言里。
外婆的铺很硬,这是我唯一不能适应的地方,坚细的骨头压着硬实的木板让我夜不能眠。而我竟好像听见妈妈和外婆的声音。
“妈,李褐揭恐怕是真的找不到了。这真的麻烦了。”这是妈妈。
“现在再去找合适的,怕是不行了。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一直找,只能找,只有这姑娘。”这是外婆。
李褐揭怎么了?什么合适?我第一次偷听到大人聊到关于姐姐的事,但却一点也不理解。
“好不容易攒的钱,够在医院开销的钱,还有这女孩八岁开始……”这时外婆起身去倒水,传来的声响让我听不清接下来妈又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越发想念李褐揭。姐她去了哪儿,她怎么连我也不告诉。又有点开始生气又有点委屈。
想太久,趴在床上哭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哭累了就睡着了。
那段时间我常梦见她,很奇怪,在我天天见着她时一点也不想她,但在现在我却感到越来越不安。我梦见李褐揭从小带我学走路、穿衣,陪我玩玩具,捏人形状的馒头蒸来给我吃,再大一点,接送我上下学,她越来越高,有时要欺负我,我们睡一张床,她不爱笑,也不会哭。
“我姐真的不在了。”我对政政说。
暑假到了,我们都穿得短手短脚的。树没几片叶子,但树下还是比较凉快。
如果李褐揭在的话,她会给我买冰棍的。
“那你不找她吗?”
“找啊,找不到啊。”
政政显得比我还失落。我推搡他:“你怎么啦?”政政手指向前一指:“大生。”
我一看,果真是大生。我咽了一口唾沫。
大生后面簇拥着几个人,走进看见了政政,说:“你怎么在这儿,你好像都不出来一块玩了。”
政政说:“我都找小永去了。”大生听了显得有些不可理喻,说:“他?”
我站了起来,拉着政政说走吧。大生立刻说:“等等!”
“你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玩?”大生杵在了政政面前。我心说不要,脸应该已经是扭成了极其难看的样子。
“我找小永问问题……”政政声细若飞蚊。
“你向他问什么问题?”大生惊奇地睁大眼。
“问功课的问题。”
“你神经病啊,他没有上学,你问他什么问题他能懂吗?”
“小永他都会了,就回家玩了,嗯……都可以不用去上课了。”
人堆中有嘻嬉闹闹的笑声和头顶上的太阳一起炽烤着我脆弱的自尊心。
“你被他骗啦!他不上学是因为他有病!有病!有病!”大生一连说了三个有病,我的鼻尖和手指都渗出了一层层让人难过的白毛汗水。
小孩子们终于哄地笑了出来,是那种脆生生的咯咯咯。
咯咯咯。
政政充满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也要走了。
“他什么也不会,也没胆子,就是没劲。”传来的这句话我不知道是谁说的。
低头的时刻我一直在想李褐揭、李褐揭、李褐揭……等他们走了,我才抬起头,李褐揭也没有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一寸也没有。
李褐揭消失了两个月了,我自己做的东西吃起来总是很干,我既不会做糖包也不会做菜包,这让我特别伤感。
好像世界就不能继续下去了一样。
但现在我想,就算在当时看来世界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也不能让李褐揭回来。绝不能。
那晚我睡了,被敲窗户的声音惊醒,就听见李褐揭趴在窗上喊我的名字。她佝偻着动作很轻,我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我压着兴奋说:“姐!”
走近我看见姐全身上下的衣服没一处是干净的,头发是打结的,看得出李褐揭还把头发剪了许多,隐约有股恶臭气息从她身上飘出。我惊呆了,眼泪开始流了出来。
“小永,你怎么瘦了?”这是李褐揭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小永,给我拿个菜包吧。”这是李褐揭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飞速跑到厨房,抑制住怦怦跳的心脏,摸着黑就抓来了两个妈做的菜包,冰冰的,我的眼泪滴到了上面。
我递给姐,李褐揭一把就从我手上抓了过去。在月光下,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李褐揭,她把一整个包子不顾一切地塞进了嘴里,咬破坚硬的馅皮,没有精神的菜溅出贴在了脸上,唾液顺着黑乎乎的手指又再被她舔了回去,眼神里充溢着劫后复生的景象。我甚至听见了她喉咙和胃的蠕动声,呱唧呱唧地咽入她细窄的食道,推入她可能早已空荡荡的胃,奇怪的味道飘浮在我的四周,我的姐姐,我健康坚韧的姐姐在我面前扮演着一个恶心的饕餮,我梦里的姐姐。
这似乎是个梦,因为我醒来时,依然记得梦中的景象,嗯,好像。
好像胸口有点疼。
想到这里,我起身站在了一块镜子前,镜子里的少年半裸着身躯,健壮着。
在我的胸口上,有细细的一道疤,不明显,但很长。
年幼的我醒来时,是一个白色的房间。睁眼的那一刹那呼吸到的气息从没那么清新过,爸妈在旁边守着,刚开始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影像投入我的视网膜上,待到我听力恢复了,我才发觉爸爸妈妈在啜泣。我又把头扭向另一面,是一些细长的管子,噢,嘴上还有个面罩,我在面罩里面呼吸。
我姐姐呢?
有个护士阿姨,轻轻地对我说很多天了,我醒过来了。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褐揭。爸爸又莫名其妙突然有了钱,我们一家,我、爸、妈三个人,这样的一家离开了那个厂区。我看到了更蓝的天、更白的云。
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关于我,一丝其他人的影子和气息都没有。而且我又可以上学了。
我会问爸爸妈妈:“姐姐呢?”
让我奇怪的是,他们会十分茫然地回答我:“什么姐姐?你姐再也没回来过啊。”我生了气,对着他们吼,而且好像我气力不再那么羸弱,母亲这时就会伤心哭泣。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起了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接受因为女儿的失踪父母带着儿子离开了伤心之地。
可是我那日醒来的景象和胸口上的疤是所有人都可以亲证的。只是他们没有看见李褐揭。
或许他们看见了,并且李褐揭进到家来了。我是怎么晕过去的。李褐揭没有伤害我。
我,真的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