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和李大回到家里时已经到了傍晚,福伯早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李文,今晚的饭菜还不错,一条水煮鱼和三个普通的农家小菜,对于李家来说这种饭菜除了过年外是绝对吃不到的;而李文的祖母李氏坐在桌前笑眯眯的听着两人今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不时的感慨那么一二声,福伯则在站桌前十分小心的将鱼肉里面的刺挑净夹到李氏的碗里,连声让老夫人多吃一些鱼。
李氏从桌上摸索到了碗,夹了一口鱼放在嘴里尝了尝,随后不由得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些,自嘲笑道:“我老人家到底是老了,连吃东西都不如年轻时有味道了,记得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村子当时就在河边,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鱼了。”
李文微微一笑,从盘子里将鱼眼夹到了李氏的碗里,很是讨人喜欢的说道:“祖母现在仍然还年轻呢,祖母,你是不知道,今天我回来的时候都快不认识你了,你好像比前几天年轻了不少呢。”
“怎么可能!”李氏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戳了下李文的脑袋,笑道:“你这孩子净来哄骗我老人家,人怎么可能越活越年轻?”
“祖母大人自然和常人不一样!”李文信誓旦旦的道:“祖母大人一心向善,自然有神佛保佑,再说了,祖母你又不照镜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变的年轻漂亮了呢?”
李氏听完后先是一愣,随后乐的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自己已经失明好几年的了,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越来越年轻呢?
“你这孩子,尽胡说!”李氏对着李文有些责怪道,但脸上却早已经乐开了花,浑浊的双眼笑的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李文佯作很冤枉的说道:“我哪敢在骗祖母您啊,您可是明察秋毫,心里跟明镜似的,您要是不信,您可以问问福伯呀。”
福伯也被李文给逗乐了,笑着瞄了一眼李文,连忙对李氏恭敬道:“老夫人看上去却是比前几日年轻了些,连脸上的皱纹好像都少了那么一两条呢。”
李氏笑都快捂上了肚子,嘴里不断的埋怨道:“你们这几个人,吃饭都不消停,合起伙来骗我,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非得拿竹条打你不可。”
李氏这么一说,李文仿佛变得更委屈了:“我就知道祖母您对我最好了,您怎么舍得让我父亲打我呢,再说了,我说的可是实话啊,就算我父亲打我,我还是要这么说。”
“你这小鬼头,就你不怕挨打。”李氏小口的喝了一碗米粥,随后拿着筷子指着李文笑道,脸上说不出的高兴。
晚饭过后,李文扶着祖母李氏进了卧室,而福伯则带着李大收拾着碗筷,君子远庖厨,做饭和收拾碗筷这些下人做的活,福伯坚持不肯让李文来帮忙;既然福伯不让李文帮忙,李文也只好乖乖的配着祖母李氏,在李氏的床边绘声绘色的讲着《济公传》,直把祖母李氏逗的哈哈直笑。
但人老了,身体自然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李文虽然嘴上说李氏变得年轻了,但有些事情并不会改变;李氏的年纪大了,精力自然比不过李文,只讲了半个时辰,李氏就变的有些乏了,李文见此连忙伺候着李氏躺下,自李文从大牢回到家后,伺候李氏起居的这些活,一直都是李文独自干的。
“咚咚咚···”
李文的房间内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吧,福伯。”李文在昏黄的油灯下停下笔,在椅子上抻了个懒腰,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冲着门口熟稔说道,这么晚了,也只有福伯才会过来。
“少爷,您要多多注意身体啊,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呢,再说了,马上就快深秋了,晚上寒气重的很,您还是早些睡得好·······”福伯提着一盏灯笼,一进门就不厌其烦地对着李文说道,李文桌上的烛火也因为房门的打开变的一明一暗起来,庆阳秋天的风有些寒,也有些重,向来如此。
“是啊,今天比以往冷的多呢。”李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后问道:“我爹时候回来?”
“这个啊···”福伯也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缓缓关上了房门,有些不确定说道:“按常理来说每年老爷在这时候早就回来了,但是自从上次老爷来信后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恐怕是朝廷里出了什么事,因此当误了述职,老爷怕是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今年是什么年?”李文忽的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看着桌上的烛火,随后开口向福伯问道。
福伯先是一愣,没想到李文突然会问这个问题,但福伯依旧还是躬身答道:“今年是乙丑年,泰昌元年。”
“泰昌元年啊,原来是这样啊···”李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的摩挲着手里的青竹笔杆,随后看了福伯一眼,轻描淡写的吧话题岔了开,道:“家里的纸快用光了,还请福伯你明日上街多买一些,对了,顺便再买些墨吧,墨也不多了。”
“可是···”福伯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嘴唇微微动了动,可能是想说些什么,福伯十分仔细的环视了一圈房间,最终还是迟疑着开口道:“少爷,我记得十天前我买过一些纸墨,难道已经用没了?”
李文看着福伯有些沧桑的脸,随后笑了笑,但并没说话,他知道福伯是怕他浪费,这个年头维持生计尚且不易,何况是笔墨纸砚这些消耗品,虽说明代的纸张和墨块已经可以量产,但价格上却也和奢侈品差不多,不仅如此,就连擦屁股用的粗纸和写字的宣纸两者的价格都有云泥之别,一打上好的宣纸就值两钱银子,足够让一个城里的普通人家生活一个月的了。
“我最近在练字。”李文讪讪笑了笑,随后从身底拿出了一厚沓纸,纸的正面和北面都密密麻麻的挤着蝇头小楷,“咱们反正有钱,这次麻烦福伯你多买一些,把李大也带过去,能拿多少就买多少。”
福伯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福伯虽然觉得李文买那么多的纸有些浪费,但读书写字是大事,这点福伯还是知道的,连忙低头应道:“是,少爷,我明天一早就去。”
“福伯,下去吧,早些睡,多注意些身体,都这么晚你还提着灯笼到处走,小心风寒。”李文和善的笑了笑对福伯关心道,李文知道,这是福伯的老习惯了,睡觉之前要提着灯笼在院子里和各个房间巡上一圈;但李家的院子终究不大,房也不过四间,加在一起也才勉强八十平左右,这么冷的天,到是福伯有心了。
“是,少爷。”福伯一如既往平静的点了点头,随后点上灯笼,轻轻打开房门了,最后看了李文一眼,随后才放心的走出了房门。在走出房门的一刹那,福伯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以不可闻的声音嘟囔道:“唉,少爷大了。”
李文在福伯走后继续拿起了笔,但却没有继续写字,相反却是在出神的看着桌面上的那张纸,纸的旁边放着一本老旧的线装《论语》,雪白的宣纸上遍布着蝇头小楷,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的很是柔和。
“唉,真难。”
李文看着自己写出的字从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只见宣纸上的蝇头小楷各个都是七扭八歪,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楷书,相反,却有些像是女真人蝌蚪文,字与字间距也是宽窄不一,如果说楷书讲求的是文人不畏不屈的气节和风骨,那李文的字简直就是毫无节操,比小孩的信手涂鸦也好不上多少,幸亏刚才福伯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并没有细瞧。
李文摇了摇头,看着纸上书写的《济公传》有些头痛不已;事实上,在李文回家后第六日就已经着手练字,毕竟,李文本人可以在鞑子进城的那一夜间发生剧变,但字体这东西却是变不了的,这个时代,书法不仅仅是门面,笔迹更是有着一定辨别的作用,一个人在怎么变,笔迹却是不会变的,至少,不会变的更难看······
李文低下头,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再次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虽说李文的一手字写的不错,可那毕竟是硬笔,和绵软的毛笔有着天壤之别,更行如隔山,这已经是第十七天了,《济公传》整本书都已经抄完,但字迹却没有丝毫的改善,又怎能不让人头疼。
李文从桌上杂乱不堪的纸笺中胡乱翻了翻,不多时,就从纸堆里翻出了一张没有写满字的纸,纸笺上的子一如既往的歪歪扭扭,在昏黄的灯火下多了几分狰狞。
纸笺上的字很少,少到了整片纸笺上依旧露着大片的雪白,白有些像瘦西湖旁的纤细的雪,李文就像看着寂寞的雪景一样出神的看着上面松垮的字,没有自嘲,也没有唉声叹气,只有一道惋惜的目光。
仔细看去,纸笺上的是一份书单,一共四本,不多不少,而书单上的第一栏就是《济公传》,虽然字很丑,但却并不妨碍李文看的出神,而《济公传》下面的三本书分别是《聊斋志异》、《石头记》和《纳兰词》,无一例外都是鼎鼎大名的清代著作。
李文知道,今年是隆庆年,但这却并不准确,就如同薛定谔的黑箱一样,如果不打开箱子,箱外的人看到的也只不过是表象。泰昌年,更准确的说是泰昌元年,当然也只有泰昌元年,因为现在泰昌皇帝已经死了,自然便不会有泰昌二年、三年和四年。泰昌皇帝在史上号称是一月天子,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因为服用仙药而死,李文对这种有趣的事情自然记得很清,准确的说,现在朝廷里的皇帝是天启皇帝朱由校,今年也不是什么隆庆元年,而是天启元年。
因为这样,所以自己的父亲李双才会在京城里述职久久不归,毕竟,新皇刚刚登基一个月就死了,这种事情肯定是隐而不发的,吏部主持考核的官员没准都会换上一遍,一个小小县教谕的考核更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况且,辽东行省已经沦陷了大半,目前只有山海关南侧才算太平,辽东教谕在京师里的述职又怎么会快,李双就算一个多月后回家,李文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李双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所以李文的字还要继续去练,故而,李文的眉头幽怨的挤成了一团,就像看着裹脚布一样看着书单上的第二栏久久不语。
“果然,看书难,写书更难,抄袭更是难上加难,哎,字写的这么难看,这叫我怎么对得起蒲松龄老前辈啊!”李文长叹一声后无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