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亨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为之缓和,“这不是还早吗,你急什么!”
虽是斥责语气,却也不禁莞尔。霍仲亨好笑地看着子谦,“我看你别的不急,当爹倒是迫不及待。”子谦低头笑,“我其实……总觉得有些仓促。”霍仲亨表情变了变,忍俊不禁叹了口气,“初为人父,只怕人人都是如此。”子谦定定望住父亲,蓦然问:“是吗?”霍仲亨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转头岔开了话,“明日我将外出巡阅,有一阵子不在家中,你好自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询她的意见。”
见子谦颔首不语,霍仲亨一时也无话,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关切温和的话语,多少年都是板着脸,早习惯了冷言冷语,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子。迟疑了片刻,霍仲亨仍是淡淡道:“听说前几日你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谦依然颔首不语,直待霍仲亨转过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才低低问了一句:“那霖霖呢?”
霍仲亨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子谦哑着嗓子问:“有霖霖的时候,您也是这样想的吗?”霍仲亨默了片刻,硬声回答:“那不一样。”年少懵懂时,自己尚不及弱冠之龄,并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仓促得来的儿子也不曾想过珍惜;戎马半生,转眼便错过稚子绕膝,父子间隔阂已深,更为再娶新妇而反目;原以为是终生缺憾,却不料老来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所赐予的弥补。
彼时此时,又岂能一样。对霍仲亨而言,是岁月心境的不一样,听在子谦耳中却不然。区区三个字的“不一样”,令他本已苍白的脸色骤然惨淡。
不一样,果真是不一样。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个笑脸。他所渴慕的种种,从幼时一个拥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亲轻而易举撕碎了踩在脚下。从父亲目光里,他读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只是在看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能冠以这个姓氏已是他霍子谦最大的荣光。
帘外蒙蒙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四莲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楼下传来,枕畔子谦却已惊醒,睁眼听来,却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翻身而起,赤足披了睡袍,匆匆推开露台的门。
晨风送来海面的潮湿,迎面吹得发肤生凉。子谦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半暗,庭院里还亮着灯光,花树绰约影子半隐在暗处,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
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朦胧灯光照着两个淡淡身影相携走出,肩并肩,手携手,在侍从仆佣的目光里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装的挺拔背影,有了身侧玲珑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怎么这样早?”四莲不知什么时候也披衣来到身侧,见父帅天色未明就已启程,不觉愕然。这时分家人还在熟睡,他却谁也没有惊动,只让夫人送他到门口。看着那二人相携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里,仿佛走在田园画卷中,纵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四莲看得呆了,良久回过神来,怔怔问子谦,“不去送一送父帅吗?”子谦只是沉默,撑了露台雕花栏杆,定定看着那一双相依相携身影。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抑或在父帅心里,真正挂牵的只有妻女,他却是个十足多余的人。
子谦低了头,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湿意。四莲看着夫人送父帅至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父帅站定回身,低头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夫人仰脸笑,旗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脸颊;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间,久久不舍将她放开。
侍从环立在侧,他们却坦然从容,一举一动自是真情流露,令见者动容。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夫人伫立在门前阶上,孑然望着远处扬尘,身姿亭亭于风中。四莲心下起伏,欣羡中难掩酸楚,回过头来却见子谦正深深看着自己。
“他们这样真好。”他露出微笑,语声温柔平和。“这便是书中说的鹣……鹣鲽情深吧?”四莲想了一想,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个词,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笑看子谦。她念书不多,只略识得字,如今才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国文与英文,进境已是十分神速。
子谦莞尔点头,“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的典故四莲却未曾听过,他便揽了她,倚在露台栏杆上,一面看着晨光点点亮起,一面柔声讲给她听。
四莲倚着他肩头,听得神往,不由脱口道:“往后我们也会的……”话音甫落,红晕已升上她两颊。
看她羞怯咬唇而笑,子谦忧郁眼底也有了暖意。“小莲。”他低低唤她的名,“是我委屈了你。”“唉。”四莲一时未能会过意来。他揽她入怀,轻抚她头发,“嫁给我这么个一事无成的人,你委屈吗?”四莲怔住,良久轻声道:“你一向是最好的。”“是吗?”子谦涩然而笑,“倘若我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呢。”
四莲抬起头来,神色里略有恼意,抿唇看着他,“难道我遇着你时,便已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子谦一时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半晌,攥了她的手在掌心,“若我那时带你远走高飞,再没有眼下锦衣玉食,或许日子过得艰辛,却无需捆缚在这锦绣牢笼……那样你还愿意嫁我吗?”
他神色话语都十分怪异,四莲疑惑看他,试探问道“:子谦,你究竟在想什么?”他不回答,目光灼灼迫人,“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让我们的孩子生在另一个天地里,再不必如我一般缚手缚脚,一事无成?”四莲呆了,双手被他攥得生痛,喃喃道:“你要怎样,我总是依你的,可是子谦……”
“不必可是,我只要知道你愿意就好。”他眼中有无限热切温柔,令她溺在其中,再说不出抗拒的话来。然而心中隐隐的,总有莫名惶惑。她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眼里究竟藏着什么古怪念头,他却骤然低头,以唇舌封禁了她的困惑,驱散了她的不安。
转眼仲亨已走了多日,算来也该到北平了。清晨的阳光还未炽烈,风里捎来丝丝凉意,念卿闲坐树荫下,微眯起眼睛看霖霖追逐一只蝴蝶,膝上摊开着日记本子,手里握了笔,却良久未落一字。有许多心事萦绕,一件件,一桩桩,细想来都是牵念。这几日的茗谷重又回复宁静,仲亨的强硬手段似乎对子谦见了效,再不见他折腾生事,整日只陪着四莲,偶或外出听戏冶游,不出门时便在家中与霖霖玩耍,或亲自教习四莲的英文课程。
“夫人。”正想着,四莲甜甜语声却从身后传来。念卿回眸,见四莲一身外出装束,宽檐遮阳凉帽垂下面纱,拄了长柄洋伞在手里,脸颊透着淡淡红晕;子谦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双璧人令阳光也失色。
“要出去玩吗?”念卿笑着蹙起眉头,只觉这一对小夫妻天天外出,实在贪玩。
“我想去瞧瞧慈云庵的灵龟,听说灵龟五十年才出来一次,祈愿很灵验呢。”四莲笑着上前挽了念卿手臂,甜声道,“夫人也同我们一道吧,您天天都在家中也不嫌气闷。”
念卿微微一笑,“你们去吧,我不信什么灵龟祈愿。”四莲咬唇而笑,凑近她耳边悄声道:“都说灵龟祈男最灵了,子谦希望是个男孩子……”这话引得念卿失笑,四莲越发羞红了脸,摇着她手臂软声道,“夫人,你也一同去好不好?”子谦在她身后也微微笑道,“夫人就依了她吧,若不然,她定要唠叨我一整日了。”
经不住这小夫妇左一句右一句地磨,念卿只得应允。待回房换了身象牙白旗袍,薄施粉黛的念卿与穿鹅黄洋装的四莲并肩走出,二人便如同姐妹一般,皎皎风华与明媚笑颜相映,令静候门前的子谦竟移不开目光。
看着她们走近,子谦含笑欠身打开车门,“我能有幸为二位夫人开车吗?”四莲笑着称好,念卿也不禁莞尔,许久不曾见他如此开朗笑容,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触,他只飞快看她一眼,便深深垂下目光。仲亨唯恐子谦在家生事,安排了贴身侍从时刻“保护”,可怜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无论去到哪里,都跟着几个不识趣的家伙在身侧。今日难得有念卿同行,侍从们颇为识趣,随警卫车辆跟随在后,总算给了小夫妇片刻清净。
慈云庵里俱是女尼,男客只在外院奉茶。四莲兴致甚高,见庵中有卖百草茯苓膏,一尝之下却不是素日喜爱的味道,便缠着子谦要吃城中广福记的茯苓膏。念卿笑说让侍从去一趟便是,四莲却不依,定要子谦亲自去买。平日从未见她耍过娇痴脾气,转念想来,却也是小夫妻间甜蜜情致。难得子谦也肯百依百顺,甘之如饴为娇妻跑腿。
见他起身,侍从也立时跟上。“买一份茯苓膏用得着前呼后拥吗?”子谦驻足,回首望了念卿,无奈而笑。
堂堂少帅,一举一动都需受人监视,实在令人气馁。念卿本就不赞同仲亨对待子谦的强硬手段,此刻见他无奈神情,心下越发不忍,便朝侍从略一摇头。子谦如释重负,朝她低低道了声,“多谢夫人。”
“去吧。”念卿浅浅一笑,对他温言道,“午间就在庵中用斋,你早些回来。”他看着她,没有答话,目光似有刹那迷蒙。念卿待有所觉,他已垂下目光,谦恭应了声是。他又回头看向四莲,“是广福记,对吗?”
“是。”四莲轻声应道。“好,我记得了。”他颔首笑,转身刹那,目光飘飘掠过念卿,见她微侧了脸,抬腕掠起几缕鬓发,那皓腕如霜雪,一掠间的风流难描难画,就此烙在眼底心上……只怕是,此去万里千山也难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