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后我扶着母亲,打的到附近一家大医院,挂了肿瘤科。我们走出门诊室后,我才注意到今天有专家门诊,红光满面的教授正在照片上朝我们微笑,介绍上说,他擅治各类疑难头痛病症。我付了八十八块钱的巨额挂号费,搀着母亲走进了窗明几净的专家门诊室。如果说普通门诊室好比火车硬座,这里就是软席了。有沙发、电视、纯净水和一次性杯子。营养良好的教授问话大致与年轻的男大夫相同。母亲侧过头小声对我说,这些话家乡的医生都已经问过她好多遍了。母亲的微笑有几分调皮,她似乎已经看穿,营养良好的教授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
回去的路上我飞快地开窗,她的呕吐物如急速的雨点,斜斜地溅了整整一面窗子。司机的抱怨直直地冲了过来。
卫生间大雾弥漫,唐捐站在电炒锅边做黄豆芽粉丝炖肉。电饭煲忠心耿耿地趴在地板上,我蹲在旁边炒白菜,加水烧开后下面条。炸葱的香味从门缝和打开的窗户里四散奔逃。
主食是面条或者实心馒头,菜限于黄豆芽粉丝炖肉、白菜粉丝炖肉或者藕炖排骨,调味料用京葱、蒜头、花椒。一切按照唐捐家乡的口味来。唐捐教我下面条起锅前打一个鸡蛋搅碎,面汤更白更香;黄豆芽粉丝炖肉起锅十分钟前拍一瓣大蒜,炖出来的菜更好吃。
饭桌上摆满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塑料砧板,木头砧板,盐袋、味精袋、酱油瓶、醋瓶。吃饭之前我下令:开步走!砧板们和瓶瓶罐罐们纷纷站起来,走啊走,走到我的书桌上。吃完饭我再下令:回来!砧板们、瓶瓶罐罐们排着队,嬉笑着走啊走,跳过书桌和饭桌之间的山谷,回到它们原来呆着的地方。
我给母亲盛上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汤。唐捐打开地洞里所有的灯,美丽的母亲喝着清淡的面汤,幸福地笑着。
有两回我烧开了电热水器给母亲洗澡。我给母亲洗头,打上沐浴露,擦干她的身体,用干毛巾包住她的头发,让她坐到被窝里去。她好像是我的女儿,或者一只路过的流浪猫,从我手中吃食。
她流着眼泪诉说十年前她不远千里,坐硬座火车来到大儿子家,在苹果树弥漫着香气的夜晚,她想起患肝癌的丈夫的惨死,眼泪掉在衣襟上。大儿媳妇说,再哭,再哭到外面哭去!老妇人走到屋子外面,用硬硬的袖子擦着眼泪。几百棵苹果树默默地站在农场上,在夜风中悄悄地走过来安慰她。
我的研究生同班同学小石头给我们打来电话,说他学校图书馆扔了很多不用的电脑桌、椅子、书桌,件件都有七成新,我们不妨前往参观一下,如果中意可以拿几件回去。
我们挑中了一张电脑桌和两个书架,小石头叫了几个外卖:葱爆羊肉、清炒油麦菜、豆腐鲫鱼汤,小石头的爱人做了一道昆明风味烩蔬菜。饱餐了一顿后,小石头跑到校门外,叫了一辆黄鱼车。黄鱼车在前面走,小石头和唐捐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家具运回地洞,两个男人把家具抬进洞中,放好位置。
当初女保送研究生和来自东南亚的国际友人与小石头讨论过我与微的分手,他苦闷地像块河滩上的鹅卵石,不能理解我的行为。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大义凛然地宣布与我断交。家具来到后他又送来一个暖风机。母亲的床头摞起了两个装满了书的纸箱,做成了一个小几。电暖风机还可以充当吹风机,我们洗澡后凑近它,把湿头发烤干。
我们申请住院,母亲该住到医院里去,让穿着白大褂的人揪出潜伏在她身上的恶魔,至少他们会说出它到底隐藏在哪个角落,是恶鬼一样的肿瘤,还是尖嘴猴腮的疑难病症。医院说没有空床,排队至少得等三个月。唐捐找到了老师,老师找到了同学,副院长先生。副院长先生挠了挠头,决定卖给老同学一个面子。一个适合交易的夜晚,我拎着八个苹果,乘坐公交车来找值班的王大夫,神秘的住院单攥在她手上。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带上一套洗漱用具,把母亲送进了住院部的普通病房。
我感到自己当了一回神秘的特权阶级,或者说和他们空前地、暧昧地靠近了一下。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一个漂亮姑娘推着餐车,吆喝着从走廊上走过,病人们拿起饭盆等在门口,像我高中时代食堂开饭的情景。母亲吃饭时我到外面走一会儿。病房里二十四小时供应暖气,我不用穿外套。当我走出医院大门,一阵穿堂风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缩起了脖子,看到医院门前黑灯瞎火,一阵凄凉涌上心头。马路上堆着废纸、塑料袋、一次性筷子和来路不明的水。几个女人在电灯下捧着碗吃饭,头顶上聚起一小把热气。马路对面有一个经营砂锅、饺子、面条、馄饨、炒菜的摊子,高高挂着的汽油灯像大海里的灯塔,那是我饥饿的胃急于投奔的地方。
母亲的床下躲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脚盆,小便解这里,大便上厕所。我洗碗,洗母亲换下来的内衣。水房里的水滚热,洗衣服和洗碗是不太过分的享受。她每天分三次服下百服宁,服药后半个小时,她从床上坐起,笑容满面,脸上放出光彩,像卖掉了全部火柴的小女孩。服药后半个小时里她天真地相信,她的“头疼病”真的有望好转了。
她的视力丢失得很快,日光灯下,她的眼睛像猫眼。年轻的男大夫把我叫到隔壁的办公室,一个像废弃的舞台的硕大房间,几张很少被使用的办公桌椅,帘子后面躲着各种凶险的真相,随时可能撕破脸皮,冲到台前。大夫面前放着母亲的病历本。
据我观察,流通在上海医院的病历本分为三种:2001年前参加工作的医疗本最气派,医疗卡上有一个芯片;2001年以后参加工作的医疗卡没有芯片。这两种医疗本上都套着一个神气的塑料套,它象征着某种身份。第三种是母亲用的医疗本,没有塑料套,极易产生皱褶,她的孤立无援明明白白地写在医疗本的封面上。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医生将根据医疗本的种类做出建议。他说,你们是自费的,我建议你们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