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表杂志社采访著名的偷情老手白武。他住在北京城南,我穿过整个城市去看他,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做饭,我们一起吃,饭后我在洗脸槽里刷碗,高大的他总是站着,我们之间没有性。
我问:您的爱情观是什么?啊,爱情,你真像一泡屎。人世间有没有纯真的爱情?再也没有爱情了,只有女人、女人。最后,我请他为我们的版面题词,如下:越有文化越混乱越没文化越快活一个梦,我笑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冰冷的被子里半睡半醒地度过了几个小时,像流浪猫那样缩成一团。持续阴冷了好几天,见到窗户外面有一颗久违的太阳,兴奋得披头散发地抱着被子出去晒。筒子楼外面有一块不大的草坪,草坪上长了几棵梧桐树,教师们在树与树之间拉了几根塑料绳,晒衣服晒被子。两幢楼里面的几百号人抢夺几根绳子,要起得特别早才能抢到。
来到草坪上发现绳子没有了,只得抱着被子回来。路过门房时,门房说,今天学校卫生大检查,所有的绳子全部扯掉了。看看这些地洞动物的生活。
开始烧水。学校水房中午十二点才有水可打,刷卡打水,一瓶一毛。塑料水壶是在手机公司工作的弟弟送给我的,是他们公司送给顾客的礼物,按钮用了一次就坏掉了。我用一块砖头抵住按钮,烧了一瓶开水。
我泡了一杯茶,开始敲击键盘。敲击着你们比石头还硬的心扉,我最亲爱的读者。三年读全国奥林匹克强化班,四年读全国重点大学,七年时间身体停止了一切发育。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依然长着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身体。消耗掉的所有糖和蛋白质,全部用来对付十几门高深的数理基础课程和几十门可怕的专业课程。参加江苏省高中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高等数学、大学物理、微积分、线性代数、工程热力学、理论力学、锅炉原理、汽轮机原理、发电原理、四大经典力学,所有与发电和热能有关的专业课程,四级英语,六级英语,初级日语,计算机二级,热工实习,金工实习,电厂实习,A、B、C三类生滚动,研究生政治考试、研究生英语考试。无穷无尽的专业课,无穷无尽的考试,无穷无尽的无意义竞争消耗了整个的青春。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巨大的浪费。
换来几张薄薄的破纸片:工学学士学位,文学硕士学位,四级优秀、六级优秀。给我擦屁股还嫌硬,却不敢撕破它们,得用它们来换饭。我得把它们供奉在一个饼干盒子里,它是铁做的,防火防潮。
现在我在一家月刊做编辑,合同签了一年。我每天坐在国产的老式电脑前面,接受几万把电子枪的密集扫射,在MSN上接受头头的每一句指示。她喜欢把国际新闻报道和“文化”、“帝国”、“现代性”、“后现代”、福柯扯在一起,喜欢在报道中加入学术和学理的“考量”,喜欢诸如“帝国对第三世界的文化后现代殖民”、“全球化语境的中国道德化符号”、“现代性语境解读下的肉身”、“世界想像下的亚洲生存方式”等等我无法听懂的语句。我的脑子被高等教育全盘摧毁了,她的脑子被少年得志和养尊处优全盘摧毁了。
我的工作和当年学的一百多门功课毫不相关,但似乎又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暗合。假如当年我考不上重点高中,考不上重点大学,上了一个三流高中,读了一个野鸡大学,我会怎样?一个身体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人,一个被技术难度很高的教育摧残得身体停滞大脑迟钝的二十岁女童该向哪里去?为了糊口,我得做个铁姑娘,在加油站洗车,每天洗几百辆车,工作十二个小时,每个月三百块。或者在苏锡常一带某台资企业糊出口的羽毛球拍,车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油漆味,中午我们去大蒸笼上取自己的饭盒,不签合同,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每个月六百块,我的众多儿时玩伴现在就在这些地方贱价出卖青春。或者我给写字楼送外卖,拎着饭盒,骑着自行车,乘电梯,把一个个白色的塑料包送到眼睛累得直哆嗦的白领们手中。
或者我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扛着一个有一百个大大小小口袋的包,手捧一块“标准间130元一天普通间80元一天通铺25元一人热水淋浴空调电视”的纸牌,每天罚站十八个小时,见人就拉。
我也能卖,身体没有接受过训练,不善于取悦妈妈桑和老板们,只能做最下等的一种。就像火车站附近那条马路上一家挨着一家的休闲洗头房,在一条肮脏的帘子后面完事,一次一百块。
我蔑视那个出生于大城市的、从小养尊处优的女保送研究生,她只会抄袭别人现成的论文。她的抄袭技巧很高,把别人的论文抄一个厚厚的本子,组合裁剪,变成自己的论文。她的硕士论文就是这么炮制出来的。我跟她一个寝室,她瞒不了我。
开始读研究生之后,我每个月有三百块钱奖学金,微留校后每个月有八百块钱工资。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重新开始发育。在身体停滞了七年之后,我似乎又开始长大。人长高了,身体圆润了,小奶子大了。
我没有戒掉一些危险的习惯,我依然是个重度饮食紊乱者,我像更年期的帝王那样脾气乖戾,像更年期的王妃那样暴饮暴食。
应该把女性的饮食紊乱列为女性研究的重要课题。不久前我在编译一篇文章时发现,国外某些女性主义者已经发表了一些尖锐的论文。为什么我们放任自己暴饮暴食?是因为我们性压抑,被禁止发声,被厨房幽闭,没有找到人生的出口。
写作让我告别了暴饮暴食的年代。哪怕出现暴饮暴食的蛛丝马迹,我也能飞快地调节过来。我感谢写作,这是我的惟一出口。一个暴烈、慌张、内向的人一定得有一个畅快淋漓的出口,否则我们必将杀人放火、万恶不赦。
费里尼的《大路》里面走江湖卖艺的粗汉藏巴诺说:“是的,我无意杀了一个人,可是难道我得为这个在监狱里蹲一辈子吗?”他抛弃了发着高烧的杰尔索米娜,一个吹小号的农家弱智少女,独自一人行走天涯。三年后他得知杰尔索米娜已死,才真切感到了自己的孤独。
杰尔索米娜是藏巴诺的出口,暴饮暴食是我的出口。每当找不到自己,我就像头母猪一样狂吃滥喝。我对食物的渴望,犹如三年没看到女人的男人手淫时一样咬牙切齿。我怀着对食物的刻骨仇恨,惊叹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我吃不下的食物。这是我最痛苦的事:我的胃口大得像皇帝需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而我的嘴却无法每日一一吃遍。因为过度放纵食欲,我得上了数种慢性胃炎。
我吃下分量惊人的三顿正餐,还有数不清的巧克力、蛋糕、饼干、防腐剂、人造色素、劣质香精、抗氧化剂、大肠杆菌、军团菌、肉毒菌。我在操场上试图用慢跑抚慰痛苦的饱嗝,等到胃空出了一点点,我立即大惊失色地将它填满。
每当看到超市和食品商场,我就会放慢脚步,为它们献上深情的目光。我的胃功能紊乱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每天凌晨四五点,我会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叫醒。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的胃幽怨地告诉我。我在棉被的温柔中烦躁之极,翻来覆去。我抚摩着自己的身体,几朵幽暗国度的小花在手指点击下轻微地颤栗、开放。
H在同班同学中和我最要好,我们下课后一起步行走下那段大斜坡。我和H像失散了多年的儿时伙伴,心心相印,心意相通。我们甚至玩起了上课传递小纸条的把戏,一切毫无预兆。回忆我和H半年后的偷情事件,恍然大悟,冥冥中也许一切早已注定。我和H相处得那么没有心机,欢喜无邪,从没预见两个人一起要犯大错误,发生我生平第二次、他生平第一次的偷情。
H现在在南方一座城市的中级人民法院工作,每天穿着非常挺的制服,头顶一个铅桶,记录会议精神,起草红头文件。多年未见,不知H现在是否事业有成,家庭“性”福,做到了一张贺年片上预言的一切?
和H偷情时我们都还年轻,恶心地往偷情里加了很多它不需要的东西:感情、誓言、大话、狠话。比如H承诺只要我从美国回来,他就和陈曳分手迎娶我,等等。比如在我们偷情的第一个晚上,地点是西湖白堤,当H抱住我的时候,我立下一个誓言:以后的年年岁岁,无论身在天涯海角,只要出得起路费,我就在每年的今日朝圣这座湖。我把誓言告诉了他,H表示非常感动。
所有的誓言都沦为笑话,半个都没实现。第二年,我们偷情纪念日的当天,我从美国赶回来,H却对我说陈曳才是他的生平最爱,而我是美丽过客,柔情错误。我听到这话,把H送上回南方的火车,然后在湖边溜达,在那里遇见了我的师兄唐捐。唐捐请我喝了几杯,晚上我们愉快地在研究生小教室里做了爱。唐捐带给我的高潮是H无法望其项背的,我自然立刻忘却了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