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猫和老鼠》里面感恩节的小孤儿,在不可思议地吃下无以计数的食物后,腆着肚子被领着去看戏。一部川剧,作者是享有巴山鬼才之誉的剧作家。我看戏的时候非常激动和投入,过后很快明白鲁迅先生终生不喜看京戏的原因。这种文化样式已经无法承载新的东西了。事实上,我从小就是戏迷,能唱王文娟、徐玉兰版的全本越剧《红楼梦》和很多淮剧段子。对戏的感情之深,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们里无出我右者。到今天我不得不选择放弃它,祷告它平安地速朽,不要再浪费钱财和众多孩子们的前途。
他举着那台笨重的尼康,拍着台上爷爷和他的孙女。我打着饱嗝,顺时针按摩一百下肚子,再逆时针按摩一百下,顺时针、逆时针??
我背着烂兮兮的牛仔包,里面塞了几件小背心小短裤,兴冲冲地跑到他下榻的宾馆。没有人教我,我无师自通地要献出我的贞操了。一个人到了二十岁还是处女,今天的我真替当年的我羞愧不已。
他似乎有些为难,我兴奋得视而不见。他怕查房,怕一些不好听的名词和句子。生活作风有问题,警察,处分,组织,家庭。我当年太不替他着想,我实在想不到那么多。说实话,我什么都没想。放学了,该回家了,我认识他,我跟他在一起,就这么多。
他把门虚掩着,像白武导演的电影里的一个画面:老男人独自一人去旅行,夜里女人进门,怕警察查房,便开着门与女人说话。他怕犯强奸幼女罪,我看上去太小了。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把门关上,说如果警察上门就说我们在讨论文学问题。我仍然没有意识到我给他带来的麻烦,仍然赖着不走。我什么都没想。他把我抱上床,我兴奋得满眼发光。他脱去我的衣服,吮吸我,我很舒服。他脱去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裤子。他开始像一条桨一样划来划去,并问我“舒服不舒服”。我说“舒服”,又问他为什么要问我这句话。他说,每个男人都要问女人这句话。
他用了一点劲,我立刻说疼,睁开了眼睛。他减小了力度,在外面划来划去。我舒服得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用力,我就这样承受。
半个小时后他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大腿间似有液体喷射。他露出微带歉意的笑容。多年后,我可以准确地破译这句话:没有让你舒服,不太好意思。
我拎起褪到脚边的牛仔裤,钻进洗手间。凌晨四点,洗手间里的镜子照出了一张满意的脸,还有一头过腰的、闪光的长发。突然门开了,我坐在马桶上目瞪口呆。他旁若无人地打量了我一眼,扔给我一卷厚纸,再度把门关上。
我微微有点不适,看来他经常对他老婆这样。天一亮我就走了,他在宾馆的走廊里目送我。我在微风中大步流星,一夜没睡的我很强悍地走着,一直走到学校。走到学校我把脸一洗,走到系里去领取毕业生登记表。我那小小的身体像个畜生一样强壮,我的凶猛呼之欲出。
微也考研了,第二门考数学,由于出卷老师极其变态,试卷出得太难,包括微在内的很多人没考完就交了卷,并且放弃了剩余科目的考试。那年数学的分数线降到三十,只要坚持下来的几乎都考上了。
微每周至少给我写两封信,每写一封信他都要花去两个多小时。就这样,他每天都少花了两个小时背政治。一封信花去的脑力和精力,使身体不好的微半天歇不过气来。最后他考研失败,跟我不无干系。那时的我就让他不能承受。从我们成为男女朋友的第一天起,最后的分手就已埋下了种子。
几年后我离开微回到国内,研究生同班同学林美霞指责我为“淫妇”,利用了微的感情,骗取了他的钱财。虽然林美霞是来自东南亚国家的国际友人,我还是写了一封公开信,扯起嗓子对骂了一通,教育她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她反驳“每个人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那是万不可剥夺的”。我想想也是,于是不吭声,绝交。
思前想后,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虽然微还不够有钱,我若不利用他,只有向其他人出卖色相,那将更不堪。微到底温柔,一直待我很好,令我轻易忘却了自己在骗人和靠出卖色相换取轻松的生活。我不愿意本科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像那些师姐一样沦落到锅炉厂去。电厂不要女的。当年白武和许军还可以分到南京郊区的大厂,我没有这福分。男同学都很走俏,有的分到大亚湾核电站,有的分到秦山核电站,很快被送去留学,现在一个个都做了爸爸。
我乐意做你们眼中的孤魂野鬼,到处漂泊,自得其乐。我乐意落魄着你们眼中的落魄,我乐意住在上海一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在凌晨4点40分泡上一杯热茶,继续敲击我的故事,天亮之后得赶到杂志社上班。我不乐意像你们那样,为了举办婚礼敲诈同学们的钱袋,买一个牢笼把自己锁在里面,生一个孩子骗自己生活从此有了意思。
微留在学校里继续学习,做留校的准备,准备考托福和GRE。我住在南京一个高中同学出去度假后留下的空房子里。他和一帮同事来南京出差,他单飞,他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走,在小摊子的公用电话前停下来给同事打电话。打完电话后他说,如果我同事打回来,你不要说我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小摊主人露出会意的微笑。他就这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脾气火暴著称的南京人一定会告诉他的同事,他的确和小姑娘在一起,而不是老大娘。
他和我一起去栖霞山,下午两点多在小馆子里吃蛋炒饭。他蹲在一个小摊子前面,说要送我一只人工养殖的珍珠小猪,我说不要。他没吭声,后来在信中伤心地说,我知道你不要我了,因为你不想要那只小猪。
他属猪,他想让我猜出他的暗示,他的深意。我想他是喜欢上我了,一个人如果希望别人绕着弯子来理解他,理解他乖僻后面的害羞,我想他是动感情了。偏偏我以迟钝著称,在谈情说爱上我喜欢直来直去。
我没要那只小猪,他立刻作出了极端的举动。他买了几斤很贵的提子,拎着提子我们钻进了出租车。回来的路上他不说话,在我手上写了一个字,我瞪大了眼睛。他继续和我猜哑谜,拿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纸币,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这回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滚”字。
他的意思是,现在你考上了研究生,开始嫌弃我了,那就滚吧。他说,士为知己者死。你是士,我是知己,等到士不要知己的那一天,知己就掏出一把两头尖的匕首,一头伸向士,一头伸向自己。你看,他就这么没骨气。他继续描绘未来的蓝图。等你到Z大读研究生,微出国,我就乘虚而入,办停薪留职,在Z大附近住下,我要申请与Z大校长见面,见面后我跟他要一千块钱,换他们书上的一个错字。
他若是不给,我就向媒体曝光。我对他的计划没有任何兴趣。我们是偷情的关系,你时刻要记着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花过你的钱,对你没有任何义务。我问他,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他说,老婆和她说开,房子给她,料她不会再闹。他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小马有乙型肝炎,说不定哪天就完了。我不便留他过夜。他在附近开了间房,一夜未眠,等着我去找他。我陪他去开房的时候,小姐们暧昧地朝我们笑。天亮他来了,乘我妹妹在厨房洗脸,他跑过来亲了我一下,说自己一夜没睡着。
他走后,我妹妹翻出了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严肃地说,有些东西好好收起来,别让微看到。我跟他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想说而没说的是,我们只是偷情关系。他很悲哀,觉得自己被玩弄和抛弃了。我就玩弄你,就抛弃你,你还让我脸丢得不够?我回到县城找你,带你到我同学家,我同学见你晚上没吃饭,煮了一碗面条给你吃,你居然脱去上衣,在别人家里赤膊吃面,我差点昏倒。
我来到Z大后,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有一次是个小包裹。信里说,在包裹里夹了五百元钱,请查收。我翻遍了包裹,没有见着那五百元钱。我知道是小县城邮局的人贪污了。包裹里还有十个质量糟糕的月饼,应该是过节时上面摊派的。我打电话告诉他没有看到钱,他似乎不相信。可能至今在他心里,我都背着用了他五百块钱还不承认的恶名。
第二次他从香港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了一句话:“您听到了七子之歌的朗朗童音了吗?”我不再嘲笑他。他似乎真的动了感情,虽然我不知道这感情从何而来。严格地说,我们没有发生性关系。我怕疼,他最终没有硬来。我们谈过一些话,但没有深入。
一个动了感情的人不应该被嘲笑。我认真地给他写了一封信,交代了我和微准备先后出国的计划,从此他杳无音信。一年后我妹妹和同学说,她们在县城遇到过他,他胖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喜欢下舞厅,可能很寂寞。不知道他妻子现在是否活着,儿子是否考上大学,当年他对这两样都不乐观。
我和微分手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微也许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求证。一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做了个梦,梦见偷听到我和另一个人的情话。我微微一怔,什么话都没说。他用小鹿一样的眼光看了我一小会,然后大家彼此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