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H终于见面了,我们一起走向西湖。到了湖边,开始与告别的地点,H停下来,郑重地说,他想过了,他的肩上不能同时承担两个人的幸福。
他终于正面向我告别。我们一起把一场戏撑到最后。那些山盟海誓,终于海市蜃楼。我们互道珍重,在湖边告别。H打车到火车站,我步行回学校。
我和H在去湖边的路上看到了正念博士的唐捐。我们在风光优美的白堤上走向我们的告别,看到前面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我们和自行车擦肩而过,我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阿伦特,你从美国回来了吗?人的身体会自作主张。和H还没有正式分手,我的身体还没有向我的大脑汇报,它在看到唐捐那男性味十足的脸部轮廓后,就已经定下唐捐了,下决心勾引他。
我在唐捐身上看到了作为一个男人与女人相处最敬业的地方:让身体说话,把嘴闭上。虽然唐捐以博学闻名全系,但他在床上却比任何人都像强奸犯。
唐捐来自一个以出产叫花子出名的省份。过年的时候,门口偶尔逡巡着畏畏缩缩的身影。一头干枯的乱发,像一大堆蜘蛛网。一个多月没洗过的脸,因为长年饥饿而棱角分明,如果洗干净,就是一个极硬朗的轮廓,眼神被贫困践踏成小动物般的惊惧。他们站在门口,张开麻皮口袋,一声不吭。母亲拿起几个冷硬的馒头投进。我探头一看,口袋里已经积了一些冷硬的馒头。他们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趿拉着露出脚后跟的破单布鞋,掮着口袋走向下家。
小时候很可能我已见过唐捐,他是登门要饭的小叫花子中的一个。清朗而寒冷的春节,地上积雪上点点炮仗的残红,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乞丐。十几岁少年,衣衫像渔网一般破烂,脸庞富有表情,像木头一样站在院子里瑟缩着,一声不吭,等待被发现和被施舍。母亲照例给了馒头,多愁善感的父亲叹息:“这孩子有人培养,一定很有出息,他的脸开朗、英俊,不同凡人,流露出极高的天分和非常丰富的感情。”
他态度从容,眼神悲悯而深沉,像看透了人类的虚荣而原谅了他们。他一声不吭地站在寒冷的院子里,眼望众人,无声的呼告从旷野传来。
他从一无所有的故乡流落到一无所有的异乡,命中注定在贫乏中衰老、生病、死亡。他最富有的时候是一袋冷馒头,等到哪天袋子空空如也,他的末日就到了。
他独自行走在贫困的乡村,凹凸不平的土路带着他无尽流浪。他们是海子笔下不说话的农民,热爱高粱与小麦,如果没有耗尽最后一粒粮食,他们不会离开土地,这一点在阅读赛珍珠的《大地》时我已经深深理解。那么多作家写中国农民,我在美国传教士的女儿笔下看到最朴素、最冷静的描写,她的描写毫不矫情,像一个最不动声色的新闻记者,《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在这一点上无法跟她相比。
唐捐是讨饭花子的后代。他的祖父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当过日语翻译。唐捐母亲怀着他大哥千里逃荒,从天津逃到安徽。唐捐的父亲,一条北方好汉,个子高大、神态威严,1962年,他逃荒到黑龙江佳木斯,不认识任何人,完全凭着聪明好学,当上了木匠。在一张保存至今的照片上,唐捐的父亲和两个徒弟一起合影,师傅坐在中间板凳上,两个徒弟站立一旁,照片右上角几个白色小字:“师徒合影,佳木斯”,下面一个日期:1963年。师徒三人穿着干净的中山装,表情端正庄严。贫寒冷清的时代气氛,劳动者的正派自足,被一张黑白照片诉说得如在眼前。
唐捐的父亲怀揣几个钱回到家乡,立即被抓起来,因为违反了严禁外流的规定。他被投入监狱,一年后释放回家。什么都没有,五个儿子要吃饭,要成长,要上学。唐捐赤着脚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在路上磕着了一块石头,右脚大脚趾指甲被整个磕飞,鲜血直流。
小学生唐捐和他的哥哥们没用过练习本、文具盒、铅笔,哥哥们一个接一个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失学。大哥十几岁,父母给了他几个杂馍,买了一张火车票,让他投奔远嫁四川的姑姑。二哥,三哥,四哥,当兵,种田。二哥在农机厂里当临时工,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步行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家》、《春》、《秋》,弟兄几个争相传阅。
五弟兄的字笔笔漂亮,一个比一个天资聪颖,都有考上大学的资质,却没有生在考上大学的家庭。大哥远在四川,二哥家乡种田,三哥是下级军官,升级无望。四哥在南方建筑工地上砌写字楼。惟一读出书来的唐捐,三十出头已满面风霜,容颜苍老,辗转在上海T大学教师单身宿舍,每天向我诉说成群结队的噩梦,悔恨、愤慨、战栗、恐惧、重劳役的繁忙让他心中尽是严冬。
唐捐的脸很长,下巴瘦削而线条很美,从他来到系里的那天起,人们记得他总是一身破烂。人们怜悯唐捐,给他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来自新加坡的国际友人给他带了几件打折的世界名牌T恤,有人送给他几条旧牛仔裤,有人送给他几条不合身的旧套头毛线衣,有人送给他一个旧书包,有人送给他一辆破自行车。
唐捐就这么被组装起来了。传说唐捐来Z大的第一天,身无分文,拎着整整两麻皮口袋书穿过整个城市。他后来告诉我,首先是不吃不喝地过了两天,然后给远在四川的哥哥写了一封信,哥哥给他寄了五百块钱,他用这笔钱启动了在Z大的博士生活。一天他在食堂前海报栏里看到了影视公司招聘写手的广告,前往应聘,一试而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六点半到食堂吃饭,七点钟来到教室写剧本。应影视公司的要求,唐捐给一部描写国际大都市重点大学校园感情生活的连续剧写其中几章的剧情。男主人公是年轻男孩,大别墅的主人,父母都在国外。女主人公是热爱写作、向往征服世界的文学美少女。年轻男孩和中年富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争夺文学天才美少女是主要情节。根据影视公司老总的安排,富商大胜,年轻情人为爱自杀,在遗嘱中把别墅留给美少女,美少女在怀念情人的眼泪中继续向文坛进军,并在富商的资助和安排下顺利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声名大噪,实现了多年的文学梦想,成为美女作家的代表。
编剧;在网络公司兼职;在一个小学校里兼课;领特困生补助;在食堂里吃又便宜又咸的残羹冷炙;考博士之前在乡下教了十年高中,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好衣服;长期营养不良,得上了慢性胆囊炎、浅表性胃炎和慢性咽喉炎;在家乡教书十年,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一周二十几节课,还有各种跳蚤似的明争暗斗。
博士毕业来到上海后,唐捐在一所全国重点高校教西方现代诗歌,每个月四金扣除后拿三百到一千元不等,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和一个中等个头的臭虫。
H从我的生活中退场那天,我们遇到了唐捐。他和他的老自行车正在前往书店的路上。当他看到我们,立刻勒住老自行车,一条健壮的长腿撑着了地面,我眼前金星直冒。
唐捐长了一双强硬的腿。隔着二十块钱的牛仔裤,只要摸摸他的大腿,我心里就痒痒。他的腿很长,下楼时长腿抬举之间,尤为性感动人。大腿和小腿长度比例完美,肌肉发达,但并不粗壮到令人不快的地步。
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叫他“爸爸”,我们一起熬到夜里三四点钟,一起睡觉。如果这天我表现好,我就把他的腿拖过来,放在我的两腿之间使劲地夹一会儿,然后松开,让他好好睡。
我对唐捐的腿充满敬意。在没钱的日子里,这双长腿曾走过那么多地方。上大学时,身上没有一分钱,扒火车来到北京。在北京站,为了逃票走了十几里地,一直走到围墙外,从荒野走到王府井大街,从王府井大街走到西单。晚上,唐捐和来自河北的讨饭花子一起躺在地铁口,讨饭花子对他很好。第二天他扒上了南下的火车,一分钱不花回到学校。
到他提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北京。他叙述免费的北京之行,我乘机淫笑着抚摸着他的双腿。王府井,西单,公主坟,八大处,这些北方的名词因此从地图上走了下来,具有了肉身的意义。
唐捐的双腿百炼成钢,爆发力很强。他可以一脚把我踹到空中,落地之前完成后翻转三周半加侧翻一周。
此刻充满男性力度之美的长腿包在一条稀松软烂的牛仔裤里。这双腿是那么硬,牛仔裤是那么烂,似乎是我们命运的隐喻。
它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呀,本来正在蹬自行车,突然轻轻松松撑到了地上,那么优美,无比娴熟,对距离、角度、速度、力度一定有极高的领悟力。
唐捐的声音以温柔和富有音乐感著称。极偶尔有人请唱卡拉OK,他是无人不服的唱将。他的声音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亮的时候亮,可以唱到很高的音调。他擅长唱大家闻所未闻的好歌,以及难度很大的歌。“我年轻的时候,每当洗衣服时在水房唱歌,大家就拍手称赞。”有一次他对我说,感慨地摇摇头,加上一句:“人真奇怪啊,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像就是为了有资格说一声‘我年轻的时候’。”
一个极温柔的声音响起:“阿伦特,你从美国回来了吗?”
我盯着那要命的腿。一秒钟之内,我的身体已经背叛了一切:微,H,我自己——它已决定勾引他。我的身体它自己会说话,会阳奉阴违,会把我耍得滴溜溜转。现在我已经逐渐学会实行不抵抗政策,遇事先听它发话。
“是啊,是啊。”我对唐捐挤出了苦瓜一样的微笑。我和H已经成为小范围里的笑谈,唐捐和H是好朋友,他知道一切开头和尾巴,甚至亲见H收阅我的Email。连解释都不需要。
唐捐似考虑了一秒钟,眼神温顺地看他面前的两个人,意识到今天是个大场合。长腿撑在地面上,低下头,以恭敬的态度目送我们离开。
我走之前加上了一句:“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这句话并不是故意说给H听的,而是我的身体公然在发号施令。我已经顾不得H了,我甚至不会替唐捐考虑一下,他是否愿意见到我。在一两张四处放送的嘴里,我大学时代被老板抛弃,利用微读完研究生,不顾已经缔结婚姻的事实,背着合法丈夫勾引已经有女朋友的同班同学。在这些版本中我已经被认定为道德丧失的靶子,我的下场应该像《黄金时代》中的陈清扬,脖系破鞋游街示众,任何人如果有兴趣都可以唾上几口,唾上几口还要轻蔑地说,你以为我们对你有兴趣吗?你这个残花败柳,无耻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