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中午的休闲活动就是大家聚在教室吃饭,闲聊,比如男看金庸古龙,女看琼瑶三毛,文章第一要娱乐性,所以以上几位是我们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聊聊最能让你泪下的爱情,最扣人心弦的决战,还有那些不可思议的武功,闻所未闻的怪鸟、异兽,真是最好的消遣。上课很无聊,我们从初一起就有考大学的人生目标,数学老师偶尔犯酸,拿捏名人名言:“不需扬鞭自奋蹄。”始知我们都是马,喂饱之后任重道远,必须狂跑。
在每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都会有文艺青年,到了时间犯花痴,荷尔蒙分泌过多。琼瑶走红于70年代,流传到80年代,最可怕是一本《窗外》,公开鼓吹师生恋,使得学校死守严防。我们学校对于早恋是封杀无疑。
我们的班主任倚老卖老,一上来就说,自己48岁,教了N年书,自己修理过多少坏分子,大家别指望有什么春心萌动的迹象,随即呵呵一笑,“谁心里有想法,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目光如电如炬如小刀直指人心窝子。 不巧对街的音像店正狂放琼瑶影视金曲,一个类似邓丽君的绵柔女生低吟:“心里有一个你,梦里有一个谜。” 班主任听不得淫辞艳曲,遂大喝“关窗户”。
生活委员极其不情愿地关上窗,他的女朋友在另一个中学,外号“小青霞”,虽然本人和林姐姐有云泥之别,但是模样清秀,皮肤细滑,擅长台普、耍嗲、唱琼瑶歌、背汪国真,学校文艺汇演总是一袭白衣,斜挎吉它,她的手指在弦上扫过,轻唱一曲“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黑发半遮脸,只露一双眼,台下男生简直幸福得要窒息了,眼睛全亮了,一如今天的女青年围观某快男唱《董小姐》。
至于我隔壁团支书喜欢的梅艳芳,完全不同于邓丽君的人见人爱柔情万缕,但团支书认为梅艳芳有一把沉郁的嗓子,配合其前卫形象够特别。她用随身听听梅艳芳的歌一直不离耳,有时写功课写到恍惚,就会低唱“why?why?tell me why,今夜不想做乖乖。”身子跟着轻轻摆动,眼神闪烁,看起来梅艳芳充分调动了她性格里张扬的一面,不过估计班主任会觉得梅艳芳比邓丽君还令人头痛,不是低诉潜藏的情愫,根本是明火执仗来变坏,明目张胆将内心的狂野和盘托出,大概只有梅艳芳有这样的勇气,台上尽情妖形魅状,唱妖女,唱坏女孩。
黄碧云说梅艳芳是本港大众文化的一个异数:“当大小银幕有起码五百个苹果脸少女在蹦蹦跳跳之时,梅艳芳以极其妖娆的堕落形象出现,一样大杀三方。本港的大众符象都过于健康正常,即使三十岁开外的谭咏麟、张国荣,都极其干净乖巧,以邻家男孩形象出现。他们一如大众的家庭成员:乖仔、好哥哥、聪明小弟弟,他们全然顺应稳定社会的要求。而梅艳芳,永远有点神经质、摇摇欲堕、末日将至的感觉。她的流行显示社会不稳定的一面。如果我们相信大众是集体潜意识的投射,梅艳芳就集合了大众的死亡倾向,并发挥光大。她的魅力,属于不安与惶惑的世纪末。”
梅艳芳不化浓妆时算得上清秀,早期甚至有山口百惠的影子,翻唱其《曼珠莎华》、《赤的疑惑》,就连郁郁的声线也有几分相似。接着又开始在造型上下功夫,除了妆容奇诡,服装也别树一帜,刘培基给她设计的服装戏剧性太强烈,不过完全突出了歌曲的主题性。也许是歌衫的戏剧性,使她本来单薄的五官,多了些分量。舞台上,梅艳芳确实艳压天下,光彩照人,这源于天赋异禀幼功深厚,自小跟随母亲“锦霞歌舞团”到处献艺,在“荔园”、酒廊、歌厅都唱过,也因为这样,1982年台风稳健、声音沧桑的她在“新秀歌唱比赛”中夺魁就毫不意外了。
学校的广播电台,有女生点歌给心仪的男生的歌曲,居然是《胭脂扣》: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延续不容易 ”
不过这么苦情的歌点给心上人有点不吉利,如无意外就是男生另有所爱,她气不过,凭歌寄意都似在赌气。
邓景生的词,你侬我侬的功夫一般,但是贴合李碧华的原著。这个故事甚至没有一点意外,石塘嘴的红牌阿姑和十二少恋爱,最后不成功相约吞鸦片殉情。但是十二少却偷生下来,剩了如花到人间来寻找他,最终惆怅而去。?
回头重看,梅艳芳看来总不像旧式的红牌阿姑,稍稍吊起斜飞的眼睛,颧骨略凸,厚唇,身量也高,瘦得嶙峋。穿上张叔平设计的旗袍,倒似新唱片的封套造型,新潮地复古起来。想起朱天文小说里说:“那一年,流行梅艳芳的枯涸的美。”名妓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肌肤微丰,带有温度,梅艳芳的美感却是带了点不容于世的冷峻,泛着冷兵器的锋芒。?
张国荣倒是很适合旧时代,一直是女鬼的最爱,清俊温文的样子有些颓靡,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斜阳里流连低徊地一瞥,苍白的脸上乍现阴柔的美丽。惟其如此,慢慢沉沦堕落的爱情才会酝酿得这么醇厚。?
所有的鬼,是来寻找来时路的,大抵都有着自己的诉求,按照《列子·天瑞篇》的说法:“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如花的精神离形,却念念不忘重回故地是寻求她过去的爱情,寻找她的十二少。不过她的方式那样极端,不可同生但求共死。一般的人是接受不了的,吞鸦片而死并不如我们想象得那么凄美,一对苦命鸳鸯执手沉沉睡去不再醒来,安静凄美。按照实情,必是抱腹呻吟,痛苦难当,挣扎良久——看起来她是个烈性子,连死都要这么轰轰烈烈。只是这殉情有点一厢情愿,于是阴阳永隔。?
如花是个理想主义的女鬼,她的爱情是“生难遂,死要偿,噙住一点真情,历尽千般魔障,纵到九地轮回也不忘”的那种。所以才会重返故地觅旧人,见到老去的他,原以为她会是伤心欲绝,却最终归于平静。也仅仅是回到故地去,静静地默立良久,凭吊她的旧爱罢了。
倒是天上的月亮依旧,“谁知含愁总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
那样的月亮,在如花的记忆里,是二十年前的月亮吧。?
哀艳痴情的如花美眷早散作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