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宇是一个寡言的男人,声音低而缓慢,间或停一停,似乎思维的过程很长,他批评人也没有明显的感情起落。可是演起戏来,倒是什么样都能演,跟本人性格反差大。
他说自己考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足足考了四次,最后一次才被录取,前面失败的原因分别是演技不佳,对剧本理解不透彻,眼睛有问题,同期同学——梁朝伟、周星驰太耀眼。看起来搞艺术工作真的是太艰辛了,薪水少,还特挑人。
不过他说演戏本来就是个贪慕虚荣的事儿,你想入行,总得下苦功,其他的都还好解决,只有眼睛这条,只好通过看天空中的小鸟锻炼眼神,当然也练出了一双非常会演戏的眼睛。至于角色,他在“无线”的待遇没那么好,经常是男二,总是被派去演那种清秀文雅,但略为神经质的角色,跟知识分子或者富家公子沾边,薄唇寡淡的男人,眼睛总是充满怀疑,对白欲言又止。我尤其喜欢他的眼神,即使最疯狂愤怒的时候也并不暴戾,仍能做到张弛有度——不太“电视味儿”的演绎方式。一般的男演员会竭力夸张情绪,动辄七情上面声嘶力竭。就算两届视帝黎耀祥在我看来都是这种套路,用力过度,全身肌肉都绷着的演法,对白近于咆哮,情绪饱满得像一直在高原上下不来。也许观众欣赏的“好戏”有一个强度指数,就像看武侠片必须拳拳到位,表情和台词要像拳脚扫过来,带上狠劲儿,否则就不能打动观众疲惫的心,动静大了才能刺激到中枢神经,引起比较强的共鸣。这样一比,他的戏不免有些闷,大概是他并不喜欢“演到尽”的方式,图穷匕见的演技给人浮夸的感觉。至于演技上开窍,他认为是在演《生命之旅》的时候,有万梓良、曾江、关海山这些演技派在旁,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要等他回归小屏幕,距离上次2003年,又过了10年。
《冲上云霄》里的机师SAM哥也是他的经典角色之一,深情、严谨、不善言辞却又别有深情;梳飞机头,白衣黑裤的机师制服显得人身材颀长。这戏很受师奶欢迎,她们在街上拦住他,要他继续演戏,简单直接地表达了内心诉求。他喜欢这部戏对感情的着力,细节上给演员的空间。若是电影,他通常演“黑社会”、“坏人”,感情戏基本是没有的。一部戏的成功绝对是合力,精良的剧本,好的导演,出色的演员,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新戏《冲上云霄2》继续扮演那位资深机师,预先看了天气预报和新闻,加多五吨油防止意外,然后按部就班地飞行,天气晴好,一切无恙安全着陆,似乎一切尽在把握。比他年轻的机师顾夏阳跟他说话总带刺,同行是敌国,从职场竞争到情场,每次都想挑动他失控。可是面对年轻人的挑衅,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表情淡然,是中年人该有的稳重大气。唯一的失控是在机场看见像死去妻子的女孩,沉思良久,因为长得实在太像,牵动了情感,眼神有些痛楚。那个场面创了当周收视最高点。
他更适合大银幕,可以做一些极端的角色,满足自己的创造欲和好奇心。
“靓坤”,一把沙哑的喉咙,神经质的做派,花衬衫爆炸头,项上还有条粗金链,据说也是吴镇宇观察所得,戏剧果然源于生活——他曾亲眼目睹一位“大哥”在台上用烟嗓唱出张国荣的《侬本多情》,台下小弟如痴如醉掌声雷动,场面有点滑稽,却可以捕捉人物的神髓。自我陶醉、自大、浮夸的中年男人,粗犷的外表下偏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人本来就是矛盾的集合体,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机会去接触不同的人物,他把“他们”活化到了电影里。
“倪永孝”则是另一种,“戴眼镜穿西装的坏人”“不是看起来像坏人的坏人”,仍然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他通常都穿净面色衬衣,坐在书柜前,举止文雅,长相清秀略带忧郁,受过良好教育,如果不是父亲的意外身亡,完全不用被卷进命运的漩涡。
我喜欢里面的一幕,倪永孝坐在一个小摊子里举行的祭奠仪式,虽然简陋,却是他父亲生前喜欢来的地方。他说起他的父亲倪坤,开小赌档为生,尖沙嘴无人不识,却死于帮派内斗,点上一支香烟插在白饭上,一句“出来行,迟早要还的”,酒杯轻触饭碗,起身将酒大半洒在地上,剩下的一饮而尽,随即举杯,身后的一众人也举起玻璃杯。深重的夜色里,搭在小摊上的塑料布上一串串灯泡在夜里闪光,凄凉而肃穆的感觉。在那盛大的举杯中,该是哀悼一个父亲的故去。在他看来,倪坤仅仅是他的父亲,而他要承担此后的背叛、倒戈、暗算,“孝”字让他选择代替家族复仇,即使最后万劫不复也只能走下去。后面有清算仇敌的紧张情节,但是紧锣密鼓的杀戮却一直是喧哗的背景。静默举杯的仪式,带给我至深的印象。倪永孝这样一个心机深重的男人,无法真正信任身边人,他的真实与脆弱,却在低头自语,瞬间绝决举杯的那一刻流露。自始至终,他完全不掉一滴眼泪,不以漫溢悲伤的方式来诠释这样一个角色。
他演过那么多角色,算得上丰收之年的是2000年,凭《枪火》里的阿来得了“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不过比起获得“金像奖”的最佳男配角,似乎最佳男主角的获得还有些异议,也许不是对他演技的质疑,跟人气、知名度也有关系。
他倒也不纠结,演戏全力以赴是演员的本分,至于是否得奖,有很多难以掌握的因素。他拍了那么多戏,也得到过那么多奖项的肯定,曾经的困扰早就放下了。本来想好50岁左右就退休,就如倪永孝,不隐退就会一直处于竞争的环境,现在想开了,人生下半场,演戏理所当然地成为享受。
人生能做自己想做且擅长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