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1日,枯坐家里,看新闻:美国攻打伊拉克的消息滚动播放;人肉炸弹,炸得血肉横飞;SARS病毒一公尺以内的飞沫,触之即被传染,要送到指定医院隔离。
看起来多么像世纪末。
接着,是张国荣从24楼上跳下来。
当时看到新闻,呆了呆。我完全不能接受在这样一个时间,他选择了这样的一种方式告别我们。如此仓促,带有一种不合情理的戏剧性。
据说“哥哥”是王祖贤演《倩女幽魂》的时候对他的称谓,当时王祖贤出道尚浅,叫张国荣一声“哥哥”也不为过。哥哥1956年生,当时31岁,站在一起,看不出年纪。演着生平不二色的宁采臣,是个脆弱的善良书生,其实是很容易受诱惑。王祖贤靠女鬼起家,还是和张国荣最为匹配。他们一同开浪漫鬼片之先河。
1988年的《胭脂扣》,化妆师嫌他的脸太嫩,上老妆很吃力,上了足足七层粉,梅艳芳站在他身边,也显得成熟,一脸挣扎风尘的委顿洗不去,十足姐弟恋的样子。两个人唱《客途秋恨》,张国荣眉目传情欲仙欲死,到底没有为情死。
所有的故事皆有来历,《清泥莲花记》写刘玉川和妓女的旧事,刘玉川当官赴任,妓欲与之同往,为他不喜,于是设毒酒与之饮,妓分半予刘,刘不饮。妓死,刘玉川独去。似乎男子很少为情自杀的,他们的世界比较大,不会执着于情感。《胭脂扣》里是吞阿芙蓉膏而死的情节,又很像《青楼梦》里的纽可卿,但是纽可卿被救活了,如花死了,死了还来找十二少,十二少像鬼,鸠首鹄面,她伤心地哭了。梅艳芳凭此角色,拿了“金马奖”和“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看来评委喜欢余情未了的女鬼,延续伟大的爱情,因为爱情是不会死的。当年的美术指导是朴若木、马光荣,就如后来《花样年华》里的张叔平,一直记得如花的旗袍:黑底子丝绒,浮着碗大的暗红茶花;还有鲜艳的黄蜻蜓,色泽、气味透着森森的味道,衬着梅艳芳的脸,愈加像鬼。他在她身边,含情脉脉地侧过脸,似乎沉溺在爱里。最后他并没有为爱殉情,足见最爱的还是自己,他日慢慢老去,变了模样。
那年的金像奖“最佳男演员”给了周润发。宣传画上,三个人一起看着右上方,似乎前途一片光明,英文名是“明天会更好”。狄龙是曾经的黑社会老大,想要改过自新;周润发是瘸了一条腿的末路英雄,最恨被人用枪指住头;张国荣是小警察,行事有些偏激,深恨混迹黑道的大哥。和那些经历坎坷几经起落的大哥们比,他仍是初生牛犊。
张国荣的样子,像名伶楚生,“深情在睫,孤意在眉”,不过楚生是女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去演秦瘦鸥笔下的《秋海棠》,长得美,命运多乖,被毁容依旧活着;或者是赵君玉,梅兰芳曾视之为劲敌,集了天下美男子美妇女的精华于一身;或者,白先勇笔下的“孽子”,每夜必去228公园寻找同志的孤独者。他的演技,到了后期越来越好,不再是“偶像”两个字可以概括。
我念中学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喜欢张国荣,为什么?因为他很帅。帅也是被爱被崇拜的理由。他的美,是一种少年的感觉,旁人看他,如陌上赏花,会有缓缓醉去的寂寞。那个女孩在我面前唱“风再起时,默默地这身不再计较与坚持”,当时张国荣要退出歌坛,她痛哭一夜。留一本厚厚的剪贴本,上面还有浓得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字句,重重地下手,嗅得见真心的爱戴。可惜他始终无法淡出,不唱歌,还要演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重看《霸王别姬》,我还是在自刎的终局流泪,“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死亡终结了这个戏,我一直希望这不是他生命的谶语。他是个要求极致完美的人,戏人合一,因此不能快乐。
还有《阿飞正传》,孤独的飞着的没有脚的鸟,最后只有死于飞翔的途中。他谁也不爱,肉体丰盛的舞娘,还有小店的女郎,他一个也不爱,他只爱自己。
《春光乍泄》,从香港去阿根廷,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迷了路。“不如我们重新开始”,但其实已经无法回到从前。我们本想相拥取暖,最后却只剩抱紧自己。
唯一看的喜剧,好像是《大喜之家》,高高兴兴的,大家各得其所。这大概是喜剧给我的唯一安慰。?
这些电影属于私人的观赏时间,一部部看过来,他的人生际遇也深入到内心一角。
若是他活着,不知道会如何。占尽风光,疲倦地隐退,还是随着动荡的经济,境遇每况愈下?
我们投眼于过去的年代,过去的人与事,似乎那毫无瑕疵,其实存了深深的害怕,害怕变成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但依旧希望“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他自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