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龙、姜大卫一直是张彻爱将,但是姜大卫的际遇更好些,他擅长的角色跨度更大。张彻的片子为吴宇森所喜欢,江湖子弟江湖情,杀得酒酣耳热双眼充血,片末必须附送盘肠大战。张彻挑男演员都是一色小生类型:王羽、傅声、尔东升……除去陈观泰粗眉大眼,铜皮铁骨的糙汉子感觉,其他的都是白衣胜雪眉目清朗的少侠模样,却演绎的是最阳刚硬朗的片子。
在张彻那里,所谓的兄弟情结,发挥得是最淋漓尽致的。那时《明报》有一期封面,便是他麾下这二员爱将,一个淡蓝一个深黑,唐装,显出武侠气质。狄龙有着极度清秀的轮廓,手里拿着香烟侧着身子;姜大卫头戴鸭舌帽显得有点沉郁。1971年,25和24岁的年轻人,在戏里他们常亲热地搂在一起,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世界里,兄弟才是永远的朋友。
作家李碧华承认初中时期就爱看张彻的武侠片。“虽然他的电影血腥、暴戾、阳刚。一切的厮杀均漠视人类的生理结构与体能,十分神话。但,张彻的电影肯定浪漫。”她坦诚:“我的偶像是姜大卫、狄龙。”她迷恋“狄姜”搭档的《报仇》。“玉楼”是狄龙,“小楼”是姜大卫,弟弟给冤死的哥哥报仇,多年以后在凉夜里,还记得那出戏,《界牌关》里的段玉楼满身披血死状凄惨。她甚至把这主人公“小楼”的名字移到《霸王别姬》,霸王和虞姬都是男子,中间并无第三者插足进去。不少评论指出,张彻这些影片,都是硬派的“同志电影”,是男女之情、朋友之情之外的第三情,女性角色形同虚设,纯粹是为了推进情节、混淆视听的。
相较之下,李翰祥导演倒是别具一格,选武侠明星演文戏。《倾国倾城》里让高大健朗的狄龙演光绪帝,李导演亲身上阵教戏,拍出来确实和张彻那种因人定戏的效果不一样,导演的调教应记一功。不过光绪这皇帝在我心里该是孱弱瘦削的,哪里能这么阳光。光绪爷最开心的事儿不是上朝堂,而是和小太监寇连材一起玩骑马,游戏玩着玩着,瞬间就恢复了小孩心性;姜大卫的小太监性子活泼,身量不高,一把小男孩的声音,带点南方口音,没有他母亲红薇女士一口老北京腔那么动听,但也很不错。况且自幼就是片场长大的童星,演技自然是活络跳脱。
说起一手提携自己的导演们,狄龙很念旧。
“邵氏公司是一个艺术摇篮,张彻和李翰祥,都是我欣赏的导演,他们一文一武,张导演在文学上很有心;而李导演,则具备了作为导演的素质,他很会演戏,更会教演员做戏。当年拍《武松》,汪萍演潘金莲,那一场,潘金莲站在门口迎接我这个小叔,演来演去,似乎还差点什么,导演就叫汪萍吃瓜子,站在门槛,嘴巴微微活动着,见到美男子,眉眼立时一瞪!哗!不得了!”
李翰祥导演选“武松” 也只能是他,身材高大,外貌俊朗,可是戏里却端肃得一点笑容没有,任由潘金莲在那儿温了酒,侧过身子眉眼含情来色诱。扮潘金莲的汪萍豁出去,死之前更是小高潮,武松一把刀插进她身体里,她唇边带笑,之前那些挣扎堕落,到这里落了“我到底死你手里了”解脱。倒是武松根本就没手软,白牙紧咬,表情端肃得像献祭。在他那儿就算姑娘们身无寸缕,照样目不斜视坐下来,随手横扯了幅被子给盖上。这戏里没有姜大卫。倒是在张彻的《荡寇志》里,姜大卫扮燕青,和狄龙演的武松并肩打方腊这些“逆贼”,最后杀得昏天黑地,弟兄俩还要死在一起。这种英雄男儿的肝胆相照,按现代人看有点“基情四射”。
狄龙的普通话都是后来学的,为了去台湾拍戏不必配音。他努力减肥,维持身材,饭都不肯多吃,说电影镜头里“瘦才拍得漂亮”。180多的高个儿,穿的皮鞋还有一寸的跟儿,为了显得身姿挺拔。可是据说只有168公分的姜大卫懒,蹬对平底布鞋就去片场。
至于说到他爱吟诵诗词的习惯,大概常演古装戏,不知不觉喜欢说上两句,但也不像有些明星刻意摆本书,在采访的时候,就为展示给记者看。大暑天拍得热了,他就来一句“人皆苦炎夏,我爱夏日长”,后面记不得,去满是纸笔的包包里找,找来后两句,是柳公权的续笔“熏风自南来,殿阁坐微凉”。这掉书袋都掉得辛苦过人,大概是将勤补拙的意思,戏里豪侠英雄们总爱说一句“我书读得不多”,戏外他努力进修,弥补不足。
年轻时记者采访他,镜头前他不肯笑,别人夸他的外形:“还是疑惑,一幅不置信的表情,不那么自信。”不像姜大卫 “算不得是美男子,但他潇洒、机灵、身手矫健,他有他独特的个性”,所以人家就漂亮了。哎,我倒觉得狄龙好看得很。当然论到黑白照,他过于端正认真,模样好似戏台上的武生,英挺的浓眉,眼睛湛然有神,那种俊朗适合那个年代,带有明显的时间性。不像随便的姜大卫,侧身斜带帽子,斜睨着,身子松着,不讲究不刻意,可是这种风致到今天还不过时,也算是一个异数。
本性的拘谨,令他对自己的好看,觉悟为“朝为芙蓉花,暮为断根草,以色侍他人,难得几时好”——意思是色衰爱弛。这种自我认知弄得我简直要说声:“英雄,失敬。”
姜大卫对狄龙的评价很有意思:“我比较聪明,狄龙比较笨,我比较懒,他比较执着。”聪明的人,人生比较随性,姜大卫也做过导演,只是没像他的兄弟尔东升那样彻底转型,直接由武侠片小生变成了名导演。他在电视台演电视,“丽的”时期,是《大内群英》里的曾静,把文人改了豪侠,一出场还需几人抬了轿,轿内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拿了烟枪,隔了半晌才肯露脸,懒懒的,旁边丫鬟脆生生唤着“静官”,可是剧情却是“步步自感一惊心,道道刀光见暴戾”。这位深度鸦片瘾患者,身量不高,貌似文弱,打起架来行云流水,有种淡然的气质,扮豪侠也绝不剑拔弩张,却真正做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无线”时期,他拍《九阴真经》,演黄药师。最记得戏里最后一个镜头,他长剑斜挑一朵梅花,纷纷大雪落下,他遗世独立,黑白的世界独剩梅花的红。整个戏,故事是金庸的,但气韵、画面却是古龙的,很适合他。他的身形已经不复清瘦,但是黄药师的邪气不同俗流,跟他本人不迎合的性格有些类似。当然,影迷怀念的仍是当年,少年白衣紧裹着瘦削的身躯,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杀出重围,最终不支倒地,带有一种“凄厉的美感”。张彻的片子习惯“英雄之死,盖棺定论”。年纪大了,开始演丈夫、父亲,他倒也很潇洒,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至于狄龙,他一辈子在和自己斗争,他四十岁学英语、法语,这么用劲的人生,旁边人都觉得累。多年后这个努力过甚的他,努力不懈到一定境界令人刮目相看。
武侠片的光辉去了,还好续上了由它作底子的“英雄片”。吴宇森当初为张彻做助导,心心念念再战江湖,就算英雄末路也要让他们柳暗花明,选角和师傅当年一脉相承。《英雄本色》里狄龙衰老的样子跟从前判若两人,微微有些谢顶,头发梳到后面露出光的额头,前面的风光都是一瞬。最记得一身白衣的宋子豪衣服上被溅上点点鲜血,走出去自首,简直是早期古龙笔下的英雄,孤独、被背叛、隐忍地留下一个背影。后面他去了车行,口头禅是“我不做大佬好多年”,希望改过自新。这个角色有些压抑,受着命运的拨弄只能隐忍。狄龙演来平稳、扎实,眼里有难言的苦涩,那种年少飞扬的气息,快意恩仇的放纵都已不在。我知道,这是一个中年人的江湖,他必须缄默,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来释放自己的情绪,最后的一搏有种反高潮的意味。
狄姜双生合作是从前的事,后来生了芥蒂,纵然之后有导演一直撮合,希望他们在大片中再聚首都无法成功。具体来说,导致不再合作的原因,我倒觉得不仅仅是“名利”那么简单,而是年纪渐长,感情越来越复杂,不似从前那么简单。在一起,总会有无形的比较,令他们变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命运也没有让他们变成平行线,他们是波浪状的线,有时离得远了,有时又汇合到一起。
1986年第23届“金马奖”,姜大卫知道狄龙得了影帝,主动趋前“恭喜你”,打破13年僵局,狄龙错愕之后,两人相拥,都流下眼泪。狄龙说:“离开邵氏以后,各奔前程,生活环境不同,嗜好不同,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络。但友情是彼此领会的,这次他很替我开心,我们将淡出的感情再次拉近,好像重新嵌在一起似的,过去的就不要计较了,太尖锐的事情我也不想说了……总之,那天我们见了面,交换眼神,拉拉手,心里想,又何必呢?我的头发都已经少了那么多,他的皱纹也多了,再看看大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他的大女儿依兰的名字还是我取的,我跟他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意见不同,两个老顽固又何必再僵持下去呢!”?
姜大卫也回应:“狄龙一直以来都希望得到这个奖,我也希望他能得到,结果他当选了,我便恭喜他。我们也谈到从前,毕竟,大家都不再是年轻人了。”
一起成长,一起花钱;一个喜欢开摩托,一个喜欢开老爷车。那时是飞扬的少年,如今,都过去很多年了。
现在只适合什么都放在心里,要怎样才是和解,才是真的原谅。
有人把以前两人合演的戏作了MV,配的是《三千年后》,陈辉阳的词,李香琴独白,字正腔圆的粤语吐露着对前尘的留恋,有种末世的苍凉,精简内容翻成普通话,却别有深意:
“再见,不要怪我第一句就和你说再见,我真的专程和你道别。
过去和你看过日落,看过电影,你在我耳边说低声说过的话,我其实听不太清楚。
不过我很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以后再没人和我这样说过。
我不会讲我太老了,只会说我在这儿呆得有点久了
从前去过的茶座舞厅花园,已经不属于今天
我要和你再见,这些事情会放在我心里,只要我自己记得就够了。”
最末一句:
“我知道
你一定会好唔舍得我
仲会好挂住我”
“挂住我”翻译成“想念我”都失了神髓,挂在心上,莫失莫忘。
不过都不是年轻人,再也不会说出来。
我相信,他们仍记挂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