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下午不上班。胡闵在下午三点左右就来到了公园。他知道她可能早就来了。他一直都相信自己的预感。
像胡闵预感的一样,当他来到公园时,虽然他没有看到韩清雪坐在草地上,但是却看到她坐在公园水池边的用石头砌起来的窄石墙上。他远远地看到她手上还拿着一个画夹,很专心地画着,对走到身边的胡闵似乎没有任何察觉。
胡闵轻轻地站在她身边,他不想打扰她。但韩清雪还是发现了他,她是从水里看到了胡闵的倒影。
韩清雪放下正在画的一幅画,回头冲胡闵笑了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也知道,不管我坐在哪里,你也一定能找到我。”
一个漂亮女孩的笑容永远都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让人陶醉。也许只有漂亮女孩的笑才是最迷人的。胡闵被那美丽的笑容给迷醉了,在那一刻,他都忘了说什么。他呆呆地望着她,他的眼里除了她的笑脸外,仿佛其他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
“这么看着我干嘛?”韩清雪羞羞地说。
胡闵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的窘态。
“你笑起来真漂亮。”
当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面前说一些赞美的话时,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为了讨好别人,并非由衷地发自肺腑之言。但胡闵说的是真的。他没有在其中掺杂任何讨好的色彩,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往往真诚的人都不大会伪装。只有那些虚伪的心灵才会用诌媚的语言。但胡闵不是。事实上证明他不是那种会讨人喜欢的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胡闵打破了那沉寂的宁静。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还没有到黄昏呢!”胡闵说。
“一定要到黄昏才能来吗?你不也一样来了吗?”韩清雪反问胡闵说。
“你不是说要画晚霞吗?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没有晚霞就一定要等到它出现才能画吗?难道就不能画其他东西吗?”
是啊,没有晚霞,还可以画其他景色啊。世上并非只有晚霞才是美的。也许没有了晚霞,说不定还会有其他更美的景色。
所以,当胡闵被她问得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也同时看到了端在她手上的那幅还未完成的画。虽然胡闵不懂得欣赏,但他还是觉得那幅画很美。
那幅画的内容取之于公园的景物。画上的湖就是眼前的水池,水里有无数条小金鱼在无忧无虑地游畅。水池对面是公园的一幢房子,很高很美。
“画得怎么样?”韩清雪见胡闵正在看自己的佳作,递给他说。
胡闵接过还未完成的画,再次看了一眼。“很美!”
“你是不是又有灵感了?是不是又可以写出一篇抒情散文啊?”她微笑着看着胡闵说。
胡闵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写不出来。即使写出来了,很可能是一篇没有灵魂的烂文。”
韩清雪不再追根问到底,她感觉到胡闵心情可能有些不好。她忽然将话锋一转。“既然你喜欢黄昏,应该也喜欢听那首歌吧?你会唱吗?”
胡闵当然会唱,那首歌他不知唱了多少遍。
“会啊。”胡闵笑着说。
“唱给我听听,行不行?”韩清雪笑嘻嘻地对他说。
“我唱歌不好听。”胡闵说。
“没关系,反正现在又没别人,不管你唱得好不好听,我都不会说什么的。”
“可我现在口渴了,嗓子干喝不出来。”胡闵故意不看她,视线向着别处。然后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要不你先去买瓶可乐给我喝吧!”
听到胡闵这么说,她马上从旁边放的袋子里拿出一瓶可乐递给他:“我早有准备。”她那神情颇显得意。
胡闵感到有些意外,从一来到现在,他都没发现她旁边还放着一个装有可乐的袋子。
“你不会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定要我唱歌啊?”胡闵疑惑地望着她。
“是啊!”她调皮地笑着说。“那你是不是一定要唱了?”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不唱吗?即使我再怎么不愿当歌妓,这次也是非当不可了。”
“什么歌妓啊?谁把你当歌妓了?说得这么难听。”韩清雪佯装生气地说。
“好好,是我自己把自己当成歌妓了,行不行啊?小女孩。”胡闵说。
“什么小女孩啊?跟你说,以后不许这样叫我,我有名字的。我叫韩清雪。”韩清雪生气地说。
胡闵当然知道她叫韩清雪,在见到她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
“但你比我小啊。通常比我小的女孩,我都这样叫她。”
“小也不行。再说,你也比我没大多少。”
“那好吧,以后不叫你小女孩了,叫你名字行了吧?韩清雪。”
韩清雪笑着没应。她说:“你可以叫我清雪啊!”
“清雪?你喜欢别人这样叫?”
“我觉得这样叫挺好听的。给人一种亲切感。”她停了一下又问胡闵:“你亲戚朋友或家人平时怎么叫你的啊?是叫你胡闵吗?”
“不是,他们叫我小闵。”
“小闵,小闵。”韩清雪嘴里念叨着。“挺好听的啊。比连名带姓的叫要好听多了。这样吧,我以后也叫你小闵行不行啊?”
“这是你的自由,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我没权利管。”胡闵说。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呛啊?你就不能和和气气地说啊?”
“没办法,改不了,已经习惯了。如果你听不惯,可以不听。”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争,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唱歌吧,我想听你唱那首《黄昏》。”
“我不想唱了,也唱不出来。”
“为什么?生气了还是怎么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有什么好气的?我只是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所以有些不习惯。”
“我不是说了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啊,没有外人啊!”
“你就是外人。”
韩清雪无话。她当然是外人,至少在胡闵面前,她只能算是一个外人。
过了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是胡闵打破了沉默。
“你真的想听我唱歌吗?”他问韩清雪。
“废话,不想听,干嘛要你唱啊?”她生气地说。
有时候女孩生气总是让人觉得她更可爱。
“如果你想听,我就唱。但话得说在前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以后不要再逼我。”
胡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的要求。眼前的这个女孩,除了知道她的姓名与年龄,他对她其他方面就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他们也只不过谈了几次话而已,总共时间加起来也不够一天。但他感觉自己无法拒绝她提出的要求。难道就因为她的外貌长得像韩洁?还是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胡闵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让她生气,也不要令她失望。
“不会不会,下次不会再逼你了,下次一定要你自己提出来。”韩清雪高兴地笑着说。
她的目的达到了。没有伴奏,没有舞台上耀眼的闪亮灯光,也只有一个“歌迷”。胡闵依然唱得很投入,唱得很伤感。
“过完整个夏天/忧伤并没有好一些/……感情的世界伤害在所难免/黄昏再美终要黑夜……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见坚决如铁/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黄昏的地平线/划出一句离别/爱情进入永夜/依然记得从你眼中滑落的泪伤心欲绝/混乱中有种热泪烧伤的错觉/黄昏的地平线/割断幸福喜悦相爱已经幻灭……”
“你失恋了吧?”等胡闵唱完后,韩清雪小声问他。
“没有。我没有谈过朋友。”胡闵停顿了一下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你的歌声听来很伤感。”
“这也不能代表失恋啊!”
“没谈朋友才怪。现在的男生一个星期都能换好几个女朋友呢!”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请你以后不要再将我与别人比。”
“你为什么没有谈朋友,难道就没有一个值得你喜欢的女孩吗?”
“有,但我们没有缘份。”胡闵望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红金鱼。韩洁仿佛就在水里,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抓住。他也感觉韩洁在向他招手,冲他微笑。
“为什么这样说?她人呢?我见过她吗?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韩清雪倒着头问胡闵,仿佛一个对某件事情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
“她已经嫁人了。她嫁给了别人,我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胡闵感觉到自己的双眼有些模糊,他看到水里的金鱼一条变成两条,两条变成四条,越变越多,也越来越多。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我不该让你想起过去的伤心事的。”韩清雪很抱歉地对胡闵说。
胡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但不关你的事,我没怪你,你也不要自责。”
“你之所以放弃当教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韩清雪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这是两件不同的事。当初之所以离开家,是因为我想逃避,以为逃得越远越好,所以我逃了。而与她之间的事,是后来发生的,也是在几个月前才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逃避呢?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家?”韩清雪疑惑地望着胡闵问。
“你很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吗?真的想听那个故事?”胡闵问她。
她没回答,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听,以后我都讲给你听。”
“现在不行吗?我现在就想听。”
“现在你还有另一件事做。”胡闵微笑着对她说。
“什么事?”
“画晚霞啊!你抬头看看,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你再不画,就来不及了。”
“现在不画,以后也有机会画啊。”
“但我想看。”胡闵很肯定地看着她说。“你将你画的晚霞给我看了后,我将会把我的故事一字不留地讲给你听。”
“好吧。”韩清雪噘了噘嘴。然后她重新拿起画夹,将刚才没有完成的画取下来,又拿出一张白纸夹在上面。她画得很专心,很投入。
韩清雪将那幅晚霞图完成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她将画好的画递到胡闵手上,微笑着对他说:“送给你好了。”
“你舍得?”胡闵反问她。
“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什么国珍异宝。”
“谢谢!”
“干嘛那么客气,别忘了,我可不是白送你的,我们可是交换的。”
“忘不了。放心好了。”胡闵笑着说。
在宁静的公园里,他们并肩向大门走去。
“明天厂里放假,明天记得将你的故事讲给我听。”韩清雪边走边说。
“可以啊,只要你愿意听,不嫌我啰嗦就行。”胡闵笑着说。
“明天早上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怎么样?”韩清雪说。
“去我宿舍楼下等我?不好吧?”胡闵感到有些意外。
“这有什么不好。以前,我和我哥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还常去他宿舍帮他洗衣服呢。再说,我又不去你宿舍里面。”
“你哥是你哥啊,我是我啊,我和他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再说,我们认识也没多久,如果让人看到对你不太好吧!?”
“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吧,反正现在的人大多都喜欢嚼舌根,他们喜欢嚼就让他们嚼去吧。”
胡闵不再说什么。走出公园后,韩清雪直接回了她自己的宿舍,胡闵也回了自己的宿舍。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很想将那些过去的往事倾诉出来,并且是对一个认识不久,还不够了解的女孩讲。但他确实很想倾诉给别人听,可能是压抑在心里太久了,憋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了,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以前之所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那是因为他没有心情去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倾诉,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令他倾诉的对象。现在,他找到了,他也确定了。不光因为韩清雪长得有些像韩洁,还有就是,他觉得韩清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至少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他信任她,而她也很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在与她相处的这两天里,他感到很快乐,一种很少有过的快乐,一种在与韩洁呆在一起时才有的那种快乐。在与韩洁分开,直到她出嫁,到遇到韩清雪之前,他没有想过有某一天会遇到一个能让自己将心里压抑很久的话对她倾诉的人。可现在他遇到了,所以他不想放过。就像一个人在绝望中抓到一颗救命稻草一样。不过胡闵觉得这种想法与做法都有点自私。
胡闵回到宿舍的时候,吴明、小林还有刘杰他们在玩纸牌,胡闵主动地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三人是胡闵的同事,也是他的室友。在他同事的印象中,胡闵很少主动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习惯了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他们也知道他的性格是那样的,没人怪他。
“回来了?”他们同时回答。
“要不要一起玩啊?”刘杰问。
“不用了,你们玩吧。”胡闵说。
胡闵走到自己的床上,床上衣服胡乱丢着,他也没有收拾,随便叠了下就将之堆到床靠里边放着。他将被子卷起来放在床头,头靠在叠起的被子上,拿起放音机,放进一盘磁带,王杰的。他将耳麦塞住耳朵,声音调得不大不小,刚好听不到他们打牌的吵闹声。
“……为了你,我情愿不自由,用心来爱我,我知道我值得……”。那忧郁的歌声传遍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一首歌放完,等了好久都不再有声音传来,他没去动它,任它就那样空转着。心里想起下午的事。他突然想到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将自己过去的事讲给韩清雪听,不知道她听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真的,他不敢去想那过去的伤痛,一想到那些,他的心就会再难受一次。他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从梦中哭醒。但在人群面前,他从不哭的。他以为自己很坚强,认为自己长大了,永远都不会再为任何事而哭泣了。可在梦中,他还是哭了,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别人都沉浸在甜美的梦乡时,他却难以入睡。
打牌的吵闹声与外面汽车的鸣笛声交杂在一起。胡闵伸手将磁带换了一面,优美动听而带有忧伤情感的旋律又慢慢传进耳朵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