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漠再次看见缪米的时候,他还是坐在一块青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上来。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悠闲表情,白色的衣裳上落下了点点泥斑,袍子的下摆还被撕破了一块,一向束得高高的头发,此时有一缕青丝被挑出了宝蓝色的绸带之外,斜斜地垂在脸庞一侧。他看着她,唇角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有你家的宝贝在上头。”
“我家的宝贝?什么?”莫漠大奇,可眼见他难得的落魄情形,她又忍不住皱了眉,“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他摇了摇头,露出了难得的无奈而没辙的表情,唇角咧开苦涩的弧度,“有狗。”
“……”她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出来,毫无形象地一手捂了肚子,一手指向他,“哈哈,你这么一副狼狈样子,是给狗整的?哈哈!”
他也不恼她的嘲笑,只是淡淡地笑开,“是啊,在下无能,斗不过那只狗,所以才在此等候莫姑娘的大驾啊。和我不同,莫姑娘可是专门整治狗的主儿,所谓‘一物降一物’,那狗儿若是有灵性,怕是看见了莫姑娘你,就一定会自觉地退后了吧。”
“你什么意思?”听了他的话,她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转而冲他瞪眼。
“没、没别的意思,莫姑娘您多心了。”他笑得极真诚,可是在她眼中看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只是说,莫姑娘你家既然盛产狗皮膏药,那么这整治狗的方法,想必一定是轻车熟路吧。所以,这开道的重任,还得有劳莫姑娘了。”
虽然是事实,但是为什么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觉着别扭呢?她死瞪着他,然而缪米的表情一如往常一般,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黑亮的眸子里看似真诚而无害。明明知道他那温和的笑容和真诚的眼神不过是他的伪装,这是面对他那样的神态,却又让她气不起来了。这人,感情是拿她来开路呢!莫漠不满地撇了撇嘴,本想不管他的死活,可是稍一思忖,这去北山头的山道也只有这么一条,若是要从树林子里绕,时间耗得久不说,说不准就能在这茂密的林中给迷了路了。
莫漠认命地叹了口气,“喂,你又欠我一次。”
“是,”看她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唇边的弧度有扩大的趋势,“莫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不过,俗话有说‘大恩不言谢’,我若是在这里絮絮叨叨什么感恩图报的话,反而就显得见外了不是?莫姑娘你放心,我欠你的那些银子,我一时半会是不打算还清的了。至于这打狗之恩嘛,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落实于行动,但是这笔账也不是可以不能记下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虽然不可能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不过这辈子以身相许……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这一通嗦下来,把莫漠吓得傻了眼。早在他说到“在这里絮絮叨叨什么感恩图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绕得一个头两个大了。至于后面的话一概没有听进耳中,因此,她也没有为了那句“不还钱”而怒气冲天,只是摇了摇脑袋企图清醒一下神志,然后忙不迭地摆手,“够了够了,拜托你别再说下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起他,随即将他往山路上推,“不是说前面有狗吗?快去收拾了它吧。”
不过显然,缪米和莫漠都高估了她的实力。眼前这一条棕黑色大狗,有莫漠的腰那么高,长得健壮而剽悍。它非但没有像他们预期中那样,被她的气势所吓到,反而龇牙咧嘴地冲他们走过来,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吼叫声,一双黄棕色的眼死死盯住两人不放,满眼写的都是一个信息:不好招惹。
“喂,你可没告诉我,是这么大的一条狗啊。”莫漠撇了撇嘴,向旁边的缪米说道。然而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那条大狗不敢有所闪躲,生怕它猛地一下扑上来。
而一边的缪米倒是轻巧,一副完全将事情交给她的样子,浅笑着望她,一边悠闲地开口:“你也没问我啊。再说了,以莫姑娘这等冰雪聪明的人,看到我这一副的狼狈样子,一定已经把对方的实力揣测出了个十之八九了吧,又何须我多嘴多舌?”他笑得格外灿烂,末了,还不忘了做出一副虚心询问的样子,加上一句:“你说是吗,莫姑娘?”
他这一番讽刺下来,让莫漠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确,她先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些,不过那个把难题推给她自己却站一边说风凉话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她?若不是考虑到眼前有条巨大的恶狗,她一定会往他的脚窝处狠狠地踹上一脚。
就在她稍有分神的时候,那黑色大狗向前迈了一步,喉中的吼声更加嘶哑,那双黄棕色的眸子死死盯住闯入它领地的二人,它咧开了嘴,露出尖锐的犬齿。那凶狠的表情,看得莫漠的脊背上升起了一阵寒意,忍不住向后退了一小步。
然而,就是这一小步坏了大事。眼见对面的敌人向后退却,那黑色大狗“嗖”一声扑上前来,张开了满是尖齿的大嘴狠狠地冲莫漠咬过去。幸好莫漠跑得快,而那黑犬前扑的路线又横着一根不算细的树枝,这才让她幸免于难。然而衣摆已经被划出了条长长的口子,束发也被横斜的树枝所挑开,狼狈的样子不比先前的缪米好上多少。
“原来你也不比我高明多少嘛。”虽然是在狼狈地逃命中,但是他还不忘一边狂奔一边嘲笑她两句,看来是因为先前已有类似的遭遇所以显得相对要镇定一些。而这边的莫漠则没有那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反唇相讥的余裕,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知道就这一小小的分神,便让她险些闯出祸来。
山路上的石阶本就参差不齐,再加上爬满了青苔,弄得湿滑无比。更何况她正拔足狂奔,还分了神去瞪人,自然就没有办法顾到脚下的路,就在此时,身后又传来了狂烈的狗吠声。莫漠一不留神,脚底一滑,人就栽倒了下去。缪米眼疾手快,立刻伸手拉她,却被那股冲力所连累,自己也站立不稳。在他倒下去的瞬间,他手腕猛地一使力将莫漠拉近了自己的身边,护住了她的头,两个人双双滚下山路。
当莫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手臂上、腿上没有一处不疼。好容易挣扎着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片沾染了些许灰尘的白色衣襟。她吓了一跳,猛地一推想直起身子来,没想到手臂一软,半点力气都没使上,整个人又跌回了缪米的胸膛之上,砸得他疼得“哼”了一声。
动也动不了,她躺在他的胸膛之上,歇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觉得手脚开始有点力气了,好容易挣扎了起来,随即便望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让莫漠心中一凛。缪米全身满是灰尘和黄泥不说,脸上也磕磕碰碰被划开好几道口子还正在流着血。更重要的是那只右手,似是给石头磕着了,整个手背乌青乌青的。
莫漠这才想起,刚才醒来的时候,他的右手一直覆在她的后脑勺上,直到她起身的时候才滑了下去。
刹那间,莫漠觉得心里有一种酸痛在肆意冲撞,心口好像是被揪起来一样,酸得上了鼻上了眼,“喂,你没事吧?”她伸出手,轻轻地拍打他的脸庞。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嘴唇却掀了一掀,溢出低低地哼声。眼见着他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莫漠心下大急,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猛然想到了他身上常备着云南白药,可以止血愈伤、活血散淤,便顾不上其他的什么,在他身上四下搜了起来。她边摸索着药盒边看见他的手臂上有着不少处青青紫紫的淤伤,心里一时间也闹不清楚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只是酸痛酸痛的,比她手臂上和腿上任何一块伤处都要来得酸,来得痛。
从他的衣襟掏出了雕花的小木盒,她小心地用食指沾上白色的药粉,再轻轻地抹在他脸上,盖住那些流血的擦伤口。随即,她又执起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那乌青的肿块上,缓缓揉匀并慢慢地推拿两下。然后,她又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衣裳,将他手臂上、腿上和背部的淤伤都用自家的狗皮膏药贴好。
当处理完这一切,她伸手想抹一把汗,没料到手臂竟然酸痛得抬不起来。莫漠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上也有淤伤几处的样子,于是卷起了袖口和裙摆,为淤血处贴上了狗皮膏药。一边贴着,她却一边想着:自己身上的淤血处和他相比,几乎是少得可怜了。这么一思量,鼻头又是猛地一酸。
莫漠靠着一块石头,坐在他的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皮又开始困顿地往下搭。她用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不过没有多久,终究还是经不住周公的召唤,睡去了。
当莫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缪米已经醒了过来,坐在她的对面,用那张虽然满是伤口可依然笑得灿烂的脸对着她。
“笑,还笑!不怕嘴角牵动伤口么?”莫漠没想到,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本想说一些感激他的话,可是一睁眼,看见那家伙扬着嘴角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她就忍不住想要骂他。
他也不生气,只是将唇角的弧度扩大了些,不过这个举动显然是验证了她的话。刚咧开嘴,他就觉得脸上辣辣地疼,那笑容尚未绽放,就因为面部肌肉的抽搐而中途作废,让他龇着牙“嘶嘶”地直抽冷气。
她轻声笑出来,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张了嘴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呆了半晌,她又将嘴闭上,只是看着他。可这一看,又瞥见他脸上那些长长短短的裂口,再望向他那只虽不再肿可是依旧乌青得厉害的右手,莫漠心中一阵歉疚,“对……对不起。”
“什么?”因为脸上的伤口所以不能笑,他用那双黑亮的眸子注视着她。
“对不起!”声音提高了八度,她站起身来,冲他大幅度地鞠了一躬。
顾不得脸上的伤,他忍着疼牵动着唇角,勾勒出虽然稍有不自然但是依然灿烂的微笑,“我没有听错吧,莫姑娘,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客气起来了?”
“不是客气,”她抬起头,以那双晶亮亮的眸子注视着他,满是认真,“我是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这次我还指不定摔出个什么毛病来呢。其实,我们曾经有这么多的过节,就是现在也还是在竞争中,你大可以不管我的死活。可是你……呃,总之,谢谢你啦!”
若不是一抽动嘴角伤口就发疼,缪米一定夸张地大笑出来。然而此时,他只是淡淡地笑,“莫姑娘你太高估我了。我是因为那恶狗追得厉害,逃跑的时候踏上青苔,这才摔下来的。至于为什么我伤得比较严重,纯粹是因为我比较重,所以摔得比你狠而已。”
“……”莫漠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浅浅地笑起来。这个男人,表面上说话从不待见人,可是行动上却颇为人着想呢。
“啊!不对!”缪米突然大叫起来。
她闻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不解,等待他说出下文,“怎么?什么不对?”
“呃,那个,莫姑娘,我收回前言好不好?那个……”他抽搐着嘴角笑起来,笑得贼兮兮的,“一不小心刚才说溜嘴了,尽把实话说出来了。其实,我应该这么说:‘莫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为了莫姑娘,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这样就可以笼络人心啦,你一个感动,说不定就不和我比试,直接认输了!灭哈哈哈哈……啊唷啊唷……”他越说越得意,到最后竟然夸张地大笑起来,却牵扯了脸上的伤口,结果疼得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