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呢?莫漠心中原本对他产生的那许多好感,在此时都打上了大大的疑问。她看着他龇着牙抽着气的样子,实在是看不出一个端倪。
“对了,”他一边捂着脸一边道,“说起来,莫姑娘你家可真是会做生意啊,我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什么意思?”她敛起眉,问道。
“看这个就知道啦,”他苦起了脸,一副委屈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咱家做生意就不会讨巧。这云南白药敷在伤口上,见不见效是大伙儿都能看明白的。万一药力差点,那可就立刻砸了牌子,逮了个现行的。”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扬起嘴角,笑得贼贼的,“可是贵店就不一样啦,这狗皮膏药对付跌打扭伤什么的,又求不来一个立竿见影的效用。再说了,贴在膏药底下,究竟愈合了什么状况,这谁也看不见啊。有效没效,谁又说得准?这时间拖长了一些,说不定自然伤愈就会变成这狗皮膏药的功劳啦!贵店不愧是有着走江湖几百年历史的老店,手段就是高明啊!”
说到末了,他还故作一副佩服至极的模样,对着莫漠作了一揖。这一段话,听得莫漠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这家伙,竟然侮辱她家的狗皮膏药没有效果!她刚刚算是看走了眼,竟然把这等小人看成了君子!她的眼光是怎么了,难不成是长到脚板底了?
“哼,”她瞥他一眼,冷笑道,“是啊,贵店的灵药有奇效。若是真有奇效,你还至于疼得这么龇牙咧嘴吗?”
“那是上药的人技术不到家啊。”他立刻回击,嘴里不饶人,可是面子上却展现出温文的笑,“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开药店的竟然不擅长上药,莫姑娘你也忒不重视专业知识的培养了吧?哦,我明白了,贵店的狗皮膏药都是让客人自己回家贴上的,需要学会上药的不是你,而是客人们吧。莫姑娘真乃不愧是神人也,我们都是去迁就顾客,贵店却是让客人迁就你们啊。”
莫漠咬了牙,狠狠地瞪住他。面对她恨不得咬他一口的表情,他不禁失笑,随即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两人大眼对小眼,谁也不愿退让,似乎非要分出一个胜负来一样。就在两人的目光波涛暗涌,似乎能激起电流噼里啪啦一片的时候,一只小蠓虫飞进了莫漠眼里。
糟糕,有虫飞到眼睛里去了!虽然大脑中很清晰地做出了事实判定,但是莫漠却拼命忍住去揉眼睛的冲动。眼睛一凉,随即便是酸痛酸痛的,再然后就能感觉到那小虫在眼里死命拍翅膀挣扎。泪腺自动地分泌出眼泪,想要以此清洗眼球。
生性倔强、好胜、绝对不认输的莫漠,纵使眼已经疼得睁不开,但是却还是记挂着缪米的斗眼比赛,于是强忍着酸疼,冲他死命瞪着眼。然而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地眨了下眼睛,眼泪簌簌就地流了下来。
而这边的缪米却看傻了眼。本来两人正毫不退让你瞪眼对视,可没想到没多久,她的左眼眶就红了起来,再然后,红晕逐渐加深,眼中竟然蕴出了泪水。他瞬间呆住,正在大脑尚未能做出反应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眼泪继而决堤,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喂,喂,你没事吧?”唇边惯有的弧度消失不见,他敛起眉,急急地走进她,“怎么了?伤口痛?”
“哈,你输了!”她得意地笑起来,不过眯眼微笑的动作使得那小虫被眨进了眼睑之内,眼泪流得更凶了。不过既然对方已经认输,她也没有必要强忍着了,随即伸手狠狠去揉眼睛,想把那小虫从眼睛里揉出来,“糟糕,揉不出来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更加使劲。
这时,缪米却一个箭步冲上来,急急地把她的手拉了下来,“别揉!”他皱着眉,轻轻拉下她的眼睑,“是什么东西?”
“虫子。”眼睛疼得厉害,她也没心情和他较真,所以老实地回答道。
“哦,看见了……等下。”
莫漠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拂在眼睛上,没有问题的右眼看见他俯下身体,轻轻向她的左眼吹气。望着他过于贴近的放大面孔,她骤然傻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他轻启的唇,形状美好的俊秀下巴和上面微微泛着的青色胡碴,还有白皙而修长的脖子。
“你有点医学常识没有?!”一边观察着她的眼睛状况,他忍不住吼她,“亏你还是个开药店的呢!‘眼不揉不瞎’,就算是不懂医术的人,这点民间俗语也该听过吧……好了,没问题了。”他用指尖挑出一小团黑色的东西,举在她面前,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唇边绽开了一丝淡淡的弧度,“看你,又谋害了一条生命啊。”
“……”面对他的嘲讽,她半晌做不出反应。好容易回过了神,眼见他那沾着蠓虫尸体的手指放在她鼻前,她忍不住“啪”一下扇开他的手。只听他“哦唷”一声,捂着手背疼得直吸冷气,她这才发现,她打到了他那满是淤青的右手。心里猛一揪,她刚想道歉,可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已经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天!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害得她现在心乱如麻的。自从看见他身伤受的伤,她总觉得自己好象欠了他什么。想起来,这都是那只黑狗惹得好事情!没它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吗?
思及此处,莫漠不禁咬了牙。缪米见她这幅样子,顿时忘了手上的伤疼,只是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步,“你想干什么?”不是想到什么方法对付他了吧?他打了个寒战。
她朱唇微启,字正腔圆,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杀,狗。”
相较于人类,动物的感觉是十分敏锐的。而在它们之中,狗的敏感程度又属于比较高超的那一类,它们可以分辨出哪些事物对它们具有威胁,哪些不具威胁因而可以任意欺负。也正因此,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人们往往发现,狗会对那些老弱病残、或者是衣衫褴褛的乞人狂吠不止,而经过衣着光鲜体面的人的时候,它则夹了尾巴连屁也没放一个。以上叙述并不是想指出狗是欺软怕硬的动物,也不是所谓的“狗眼看人低”,而是说明狗的确可以根据感觉分辨出哪些人好惹,哪些人惹不起。
现在,面对着眼前那个杀气腾腾的女人时,大黑犬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说先前看见他们时,那二人还如普通人一般好欺负的话,现在的二人则显得有如地狱的修罗和罗刹一般,透露出一种严峻的杀气来。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二人仅用半天的时间,就将自己的小宇宙提升到如此高超的境界,实在是难能可贵。
大黑犬的喉中“呜咽”了一声,虽然依旧龇牙咧嘴看上去很凶悍的样子,可是面对那两个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台阶、拥有着如山一般巨大压迫感的人,它也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再一步。
虽然有过两次惨痛的失败经验,但是这次,由于某人的怒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骤然爆发开来,缪米觉得结局很有可能会与前次不一样。望着那恶犬稍有退后的样子,跟在莫漠身后的他突然觉得信心大增,也忍不住和她一样走行走如风,显得愈加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刚那样志高气昂地踏了几步,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戳了戳前面的她,“喂,你带刀没?”
“没。”她答得干干脆脆。目不斜视,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大黑狗,恨不得用眼神将它千刀万剐。
“那怎么杀?”难道就靠这股杀气吗?天,这又不是武侠小说。他撇过头望着她,干瞪眼。
“没想好。”这次的回答更加干净利落。
“……”信心在瞬间化为烟云散去。缪米向四周张望,开始考察地形,并且研究哪一条逃跑路线没有碍事的树枝和害人的青苔石阶。
或许是察觉到对方之一有了退缩的意向,大黑犬停止了退缩,站在原地冲莫漠低声咆哮。然而莫漠却丝毫没有胆怯的意思,只是横眉怒目瞪着它,气势惊人。
“吼……”某种兵法理论中有说过,最有效的防守就是进攻。虽然那大黑犬显然是没有读过兵法知识的,然而对于此种理论的实践,它却是天生的高手。喉咙里低低地咆哮着,它龇着尖锐的牙,慢慢地向莫漠移动了一小步,再一步。刹那间,它突然发难,跳起来直冲她扑过去。
说是迟,那时快,莫漠猛一抖袖子,一种不知名的****散落开来,顿时漫起一片白雾。那狗何时见过这等架势,纵使鼻子灵敏,可是突然间失去视物能力让它的行动慢下了一拍。就在这个当口,莫漠一翻手,一张狗皮膏药狠狠地贴上那狗儿的一只眼。可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原来她的手心藏了不止一张膏药,只见她狠狠地在那黑狗的脸上连拍两巴掌,硬是将它另一只眼以及鼻子全都封住了。
这下,那大黑狗立刻威猛不再,在地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溜达,一下子撞上了树,下一刻又磕上了石头。就这么磕磕碰碰了好几次之后,它终于耗尽了力气,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直喘气。
“……”这一系列的变故看得缪米傻了眼,好半天之后才讷讷地低低念了一句:“好厉害。”
莫漠听得立刻得意起来,昂了头瞥过去一眼,很是神气的样子。
然而她忘了,他是从来不会让她那么容易神气起来的。虽然一开始呆了了半晌,但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唇边扬起了浅浅的弧度,不痛不痒地戳了她一句:“莫姑娘好厉害的身手,佩服佩服。这就是传说中的‘熟能生巧’啊。”
这一句听得她立刻得意不起来了,他话里有话——你不就一每天杀狗的吗?她狠狠瞪他,还击道:“不敢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有这小技总比没有好,否则还不得像某人一样被狗追得灰头土脸。”
听出她话里的刺儿,他笑得更加灿烂,“是啊,不过就是不知道,有人明明有这手本事,为什么还给狗追得满地蹿,最后像个陀螺一样骨碌骨碌滚下台阶,差点没摔断了脖子。”
“那不是因为上次没材料嘛。谁会没事情带上迷狗的药在身边?不过,幸好后来找到了代替品。”他戳中了她的痛处,她不怒反笑,笑得灿烂亮眼,眼睛里似乎有光芒在闪耀。
看这个笑容,他就知道她下面肯定没有什么好话,定是又设计好了一个套儿等着他钻。不过,人始终是有好奇心的,他还是禁不住地问:“什么代替品?”
面对他的疑问,她笑得格外灿烂,伸手指了指他的胸膛,“自然是你家最拿手的东西啊。说起来,治人的效果我倒是没看见,这对付狗崽子的效用,我今儿倒是真见识到了,不比石灰差呢。”
“什么?你拿了我家云南白药当石灰?!还去对付这狗?!”笑容瞬间僵硬,他吼起来。
缪米只觉得莫漠杀鸡用牛刀,拿自家医人救命的药材去对付一狗,是瞧不起他家的药材,因此感情上实在是难以接受。可他哪里知道,她这做法正是最有效的途径,正是因为云南白药药力出众,所以在那黑狗扑过来的瞬间,当它闻到一种奇怪的药味,自然会自觉地进行自我保护,而莫漠就趁这岔儿偷袭得手。如果换成别的沙土什么的,没有那种药味,是绝对达不成这种效果的。
见他敛起眉,脸上没有那惯有的笑容,莫漠觉得心里猛然一紧。张了张口,她有些想向他解释,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凭什么向他解释?心里别扭地产生这个疑问,可是看见他那沉着一张脸的样子,她又觉得心里沉沉的。然而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踏上了继续上山的石阶。而他,亦是沉着一张脸,跟着走了上去,随即便三步两步超过了她,走到了前面。
望着他的背影,想到他在她的身前开路,刹那间,她的心头涌起一丝甜味。这个别扭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