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真是,还没有怎么老,就这么絮絮叨叨起来么?
但是,她听到他如此说,心中不感动的。
宜家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所求,不过如此。
晚来天欲雪时,红泥小火炉拢起,对坐相饮闲话来年。
春来时,推窗便有嫩绿的郁郁葱葱。
夏至时,从湃着冰的井中取水煮一壶香茶。
秋有风霜冬有雪,然而屋中仍有满室暖意,其乐融融。
一到清明殿,进了他的寝殿,青樱就迫不及待地要往床上去睡,她向来是吃饱了就想睡的。
明禹刚刚放下她,见她要躺下连忙眼疾手快地拦住道:“满身是油,好歹要洗一下。”说着便拉起她道:“走,正好天气还不热,玉汤泉还可以用。”
玉汤泉是置于清明殿之内的一眼温泉池,本来大夏历来是有一眼专供帝王和后妃沐浴的经涌泉在京西郊的,然而因着司马明禹格外喜欢浴汤,便在所居的宫中引了汤泉,虽然不比经涌泉是天生活水,然而也是****从京西郊取了来换的,况且向来也只有他自己用,是以并不比活水差。
没有人来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到温馨,仿佛一呼一吸都是深到骨子里的眷恋。
红绡帐暖,春宵苦短。
这一夜,两人谁也没有睡意,紧紧地握着两只手,即便从澎湃中平静了下来,仍是舍不得这一刻,甚至舍不得说话,只能用心去拼命记住。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明禹才开口道:“不想去想天亮了,只想着还有许多的时间,才会好过一点。”
也许这世上有东西可以留住不变,但是时光,却是最匆匆的,无论是难耐还是不舍,终究都要过去的,明禹说得对,唯有去想着还有许多的时间,才能心中无畏。他坐起身来,手触碰过她的面庞,勉强笑道:“药虽然苦,还是要记得吃知道吗?”
她撒娇道:“不想吃,真的很苦,我要悄悄倒掉。”
“不养好身体,我们怎么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语意温柔而缠绵,几近是哄着她,“我们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点了点头,朝他那里又挪了几寸,枕在他的腿上,低低道:“你不要去送我了。”
他还要早朝,明禹一向勤勉,登基以来少有辍朝的,况且她这么出去,最好还是一种盛宠已去的样子比较好,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向来是不招人记恨的。
他出去更衣的时候,她没有看,直到外面的响动停了,她才自己起身,整理停当后从清明殿的偏门中走了出去,直朝毓庆宫走去——都要走了,索性放肆到底,她才不会去正宁宫请安呢,横竖平时去得都少。
她回宫的时候,水榕等人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在凌波殿中候着了,想来今日是起了大早。她略微梳洗了一番,汪福兴便携着圣旨到了,不过是一些虚华的措辞,既体现皇恩浩荡,又彰显英贵妃为国祈福的宏愿。
颜超羽作为京卫指挥使,亲自护送她出宫入寺,青樱见是他,心中不禁好奇,明禹倒还大方,素日里最爱吃醋的就是他了。
然而颜超羽见到她,虽然是远远相望,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蒙着浓重的忧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不解她为何在得了颜美人传的口信后仍要出宫。
宫车滚滚而过,想来想出来看热闹的不比平日里看凤鸾春恩车里坐的是谁的人要少。英贵妃,终究是宫中最与众不同的存在,然而这个人,终于要走了,不管是真的祈福,还是旁的原因,总之她走了,她们就有机会,从来只闻新人笑,大约所有人都成为新人都跃跃欲试。
青樱心里这么想着,突然有一种凌驾于她们之上的优越感,比之在宫中做从一品的贵妃,她人见她便要跪拜还要优越许多。将争斗留在身后,抛却昨日恨,今日愁,明天未必更好,但是至少是不同的。
宫车从建德门出去的,听到门开的时候,她突然忍不住探头出去,看着身后的宫室,越来越小,不觉有些想念他,他又是一个人在宫中了。
琅琇山不算太远,但宫车过去也需要三个时辰的样子,山道难行,车马不通,一到山下便弃车换轿,琅琇山是青樱头一次来,却见目光所及之处,山石嶙峋,松柏苍翠,即便还未入寺就已经隐隐有着肃穆正气之意。及至山腰,乳白色的云烟飘渺在身侧,仿佛已至仙宫。回首向来之处,有沧江几曲,亦有点点村落,一时让她忘却心中的纷扰。
再往上便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绵长清脆的钟声,马上就到了苍流寺了。
暮鼓晨钟狮子吼,是苍流寺当年创寺住持圆寂前所留下的七字真言,是以每隔一个时辰,苍流寺便鸣钟三声。
由于苍流寺中并无尼姑,修行的皆是男子,所以青樱此行并不住在寺中,而是在离寺隔着一道浮桥的云渺峰别院当中,这里一向是接待皇亲国戚之处,司马明禹又提前着人来打点过,是以虽然不比宫中奢华,还是干爽舒适的,只是云渺峰地势险要了些,两面皆是悬崖,别院背靠数个岩洞,面朝来路,青樱见了便留了心,这个地形,若是布起阵法来倒是极佳的,莫非在这里设别院也是这个缘故?
抽空倒要去瞧瞧。落梅见她目光在岩洞附近逡巡,吐吐舌头道:“这洞里应该能藏得下人吧?”上回避暑山庄的黑衣人,已经叫她心有余悸,更不消说此回还在这崖上。
剑兰亦盯着这洞穴一阵,好一会没有说话。
青樱一一看在眼中。
只是因着这是来的第一日,她坐在轿上还好,其余人等真是人困马乏,她就不便说还要出去,何况水榕等人也是手忙脚乱地在将带来的箱笼包袱打开,青樱便等颜超羽等人退下山后也就歇息了去,唯有她睡了,跟来的人才能松上一刻。
到了次日,明禹的信就来了,跟着送上来的时令蔬果一起到的。这才一日而已,这个人真是……青樱一面展开信一面想。
“小姐是看什么呢,笑得真好看。”落梅进来给房中的鸢尾换水时瞅着她道。
“我在笑么?”她竟不自觉。
落梅失笑道:“可不是么?不然奴婢拿个镜子小姐你瞧瞧。”
那就是在笑吧,原来知道世界上有个人惦念着自己,是会掩都掩不住的笑的。
信上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太多内容,无非昨日她走之后的一些琐事,也是,才一天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是觉得,司马明禹真是幼稚得令人发指,他大约没有写过信,薄薄的一页纸他写了十多件事,简直就是一本账。
青樱提笔回他,也讲了些云渺峰上的事,虽然平淡,但是一经分享总是有趣多了。信的最后她总要写上:一切安好,勿念。
勿念。写下这两个字的人,如果是真的希望对方勿念,就不会写,究竟是连信都不会回才是真的勿念。
勿念其实是勿忘我念,亦勿让我空牵念。
然而也不知他是否就真的勿念了,总之信渐渐地稀少起来,从前几日的每日一封,变成了隔日一封,一月过后,已经是五六日才一封。好在云渺峰上风光奇佳,岩洞中又曲径通幽,青樱虽然心中微微纳罕,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终归他若想宫中子嗣开枝散叶,这几个月是最好的机会,于他是,于她又何尝不是,眼不见则心净。
自古便是蒲草韧如丝,磐石却并非无转移的。
岩洞中干燥,日间凉爽夜里温暖,更有一处与外面连通,倘若躺下是能看到月亮的,青樱便让水榕在里面置下了铺盖——她可谓是在凤鸣山长大的,这些山间野趣正是心头所喜,水榕等人劝过几回却哪里拗得过她。
只是去玩过一两回就歇下了,不为别的,只是总觉得身子倦怠得很,一时能吃很多,一时又不想吃东西,倒是总是懒懒的想睡,自己同水榕笑道:“果真人是不能操心的,总觉得活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能睡。”
水榕听了却仍是眉心有些担忧道:“虽然多睡是好事,只是娘娘的月信也不准了,这……到底还是放在心上啊,依奴婢说,少不得要找太医来瞧瞧。”
青樱很快乐地躺在床上四肢舒展笑道:“可不要叫太医来,好不容易离了宫里可以不用吃药,草药真是都苦得很,我是早年累得很了,如今多睡睡我就觉得很好。”
水榕也只好不说什么,由着她去。青樱若是身体还舒服,就在云渺峰上乱逛,在峰上住了一个多月,她本来又是精于奇门的,地形很快就摸熟了,回来还说要教大家布阵——实在也是闲得无聊罢了。
宫中明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来信了,不过御膳房和内务府该送来的东西还是按时的,随着这一个多月季节的更迭,送来的时令之物也从二月底的冻梨到了三月底的杨梅,这让她略略安心,这至少说明明禹在宫中是平安的,虽然他在宫中要做的事是凶险万分的。
自古杯酒释兵权只是一个理想,手握重兵之人往往尾大不掉,控制的兵马又皆是一手带出效忠到底的,皇家天威未必放在心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亦是这权术之中走出来的,所以每日送来的时令吃食,更多的是一个平安的信号。
春江水暖,又到了吃鲫鱼的时候。鲫鱼虽然价廉不是什么精贵之物,然而青樱却是极爱的,这也是当日在凤鸣山的后山清泉中,生着很好的肉质鲜美的白鲫鱼,她吃惯了便再也忘不了那个味道,是以宫中的厨子皆有一两手烧鲫鱼的绝活,或者清蒸或者炖汤,总能吃一个底朝天,连一筷子都不分给明禹。
这日宫中又送来了鲫鱼汤,落梅一揭开食盒便笑道:“小姐又有口福了,好几日吃饭都不香呢,今日一定能多吃一碗饭!”
水榕接过来一看亦笑道:“真是天气暖和了,宫中又开始做鲫鱼汤了,娘娘该是很有些时日没有吃过这个了。”说着招呼谷雨道:“你去小厨房叫收拾些酸爽可口的小菜,像盐炒枸杞子,醋溜莼菜之类的,配着鱼汤吃最好了。”一面说一面亲自将食盒端了过来给青樱瞧:“娘娘看,汤都成了乳白色了,可见又浓又醇,奴婢趁热服侍娘娘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