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独行,只有星光,没有月亮。
那年,我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我,面对了爱情与事业的双重失败,并因此背上了一笔重重的债务。一切憧憬被残酷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我的心一下子跌入了一个情感的真空,没有温存,也没有希望。我真想拽住上帝的衣角狠狠地大哭一场。但最终没有。
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早已学会了大山的坚忍:男子汉不哭,不哭不是不痛苦。
星期六的下午,学生和老师洪水一般转眼间泻出了学校大门。
站在那棵最老的槐树底下,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片枯黄的树叶落到我的头上,又沿着脸颊滑下,轻轻地摔到地上,如同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树叶,无依无靠,不知道一阵风又会把一颗脆弱的灵魂吹向何处。
凭一点余热苦苦挣扎的夕阳终于沉进了高楼之中,黑暗渐渐包围了我。又是一天在暗自伤感中溜走了,我想到了借酒消愁。用仅剩的一点稿费买了一瓶烈酒和几包花生米,我瑟瑟地进了宿舍。宿舍清冷得很,女友那甜蜜的微笑依然很灿烂地挂在墙上,不过那已不属于我。刊有我近百篇文章的报刊零乱地堆放在桌子上,这也不再是我生命的荣耀。目及它们,我的心又被猛地刺了一下,生疼。
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半瓶酒,我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睡去,永远都不要再醒来。接二连三的失败,让我开始逃避现实,逃避一切熟识的人。
躲进黑暗,便是一种最好的逃避方式。
但我依然失败了,精神的疼痛不是用酒精麻醉得了的。借着酒劲,翻过墙头,穿过一片很大的坟地,我走上了一条田间小路,弯弯曲曲的,像蛇。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显得格外活泼。我走,它们也走;我停下,它们也停下。脚步停下了眼睛还在眨。而且满天的星星都在注视着我,多得数也数不清。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富有,但刹那间又被掏空了。所有的光点,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缥缈的虚无啊,一如曾充实过生命的爱情和事业。
不停地走,脑子里是越来越可怕的那种复杂到极点的空白。如果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多好,我可以一直不停地走,不怕被别人的目光灼痛。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猛抬头,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团光晕。
不像狼的眼睛,因为奶奶说过,狼的眼睛是放绿光的。我寻着亮光的方向前进。对于一个在黑暗中走了很长时间的人来说,每一丝光亮都仿佛是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走近了,原来是一间果园里的小屋。
我轻轻地叩响那扇黑得像上了油漆的门。一阵忙乱的声响之后,门开了,一个约摸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站在了我面前。也许看我不像坏人,老人竟把我让进了屋。不知为什么,面对老人,我就如同面对了自己的父亲,所有痛苦忧伤一股脑儿淌了出来,没有一点保留。老人点着旱烟袋,慢慢地咂着,静静地听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老人猛地吸了几口烟,说:“孩子,人活在世上,首先是要学会承受的。你虽然遭受了一些打击,但千万不要灰心。苦难总是暂时的,就像我,一辈子侍弄土地,颗粒无收的年头不止一次,但我总不能因为一次收成不好就不种了吧。只要土地还在,我什么都可以重新栽植,就像这片果园。你的土地比我的要大得多,还怕种不出好的庄稼吗?”那一夜,我和老人同炕而眠。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广袤的原野上,我和老人同扶一张犁,犁开的黑土地,渐渐融化了我们。
自那以后,我以一种新的目光看待生活和生命。爱过了,也恨过了,余下的便是心平气和。今天,当我成长为一名青年作家,再回首那个有星的夜晚和那位老人,倍觉感激:是老人教会我接近了现实这块坚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