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要来这里一趟。
河里的水凉凉的,我卷起裤管,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提着烟酒菜肴,向河对岸慢慢移动。河的上游有一座桥,经过那里可以驾车直接到达我的目的地,也就是多走十几里的路程。但是我不,不是心疼那点油钱。我觉得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自己感到既安慰又妥帖。
此时,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有的播上了小麦,有的就那么闲着,等着来年春天的耕种,河两岸平展展的是那么开阔。远远地,我就看到吴哥在向我招手,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我不由得攥紧手里的东西,加快了脚步的移动。
吴哥名叫振华,小名顺子。我们是初中时的同学,后来我读了中专,他上了高中而后考入了一所警察学校。喜欢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吴哥,的确是适合加入到警察队伍中去的。他的秉性,跟他在当时的公社派出所里当联防队员的父亲差不多,豪爽而正义。只不过他比父亲更智慧一些。
吴哥的父亲绰号叫“吴三炮”,性格如此可见一斑。虽然只是个联防队员,但是整得比正儿八经的警察还神气。吴三炮最惊人的壮举是在我们上初三的时候。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们正在上晚自习,公社派出所的另一个联防队员火冲冲地闯进我们的教室,一把抓起吴振华的胳膊就拽着往外走,全然不顾老师的存在。后来吴哥回忆说,就在看到张叔(来找他的那个联防队员)的第一眼时,他就预感到发生什么了。果不其然,当吴哥来到公社卫生院时,面前的父亲已经是一个血人。听到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他使劲地睁开了眼睛,想说什么却已经出不了声,最后指了指儿子,又指了指同样沾满了血迹的自己的那顶帽子。后来听说吴哥的父亲是因为跟一伙偷窃黄牛的犯罪分子搏斗时被连刺七刀而壮烈牺牲的。
父亲一走,吴哥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但从此真正长大了。最大的变化是,他开始在学习上用功了。四年后,他如愿以偿走进了淄博警察学校,三年后成了一名人民警察。毕业后,依照组织上的照顾,他可以分配到县刑警大队,可他还是固执地选择了父亲当年工作过的派出所。其时,我已经师范毕业在县城当了三年的小学老师,经历了一些世事,也看明白了许多事情,就竭力劝他改变决定。他第“你说的这些我一次在我面前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
都懂,可是我就是想回到父亲的身边去。我之所以要考警察学校,成为一名警察,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无语,只是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天晚上,我们在弥河边坐了三个多小时。河的对岸,是万家灯火的安定祥和,抬头看天,月亮在淡淡的薄云里时隐时现。
虽然吴哥常到县城里来,但是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见面的机会极少。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只要他在所里,我们就见个面,说说话,但每次刚开个头他就被电话叫了去,不是董家村有打架的,就是韩家庄有聚众赌博的。他每次都抱歉地跟我笑笑:
“没办法,一地鸡毛。”然后还没等我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他早就骑上摩托车一溜烟不见人影了。
吴哥所在的那个派出所,是个三县交界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治安往往都很复杂。那时派出所里一共8个人,其中包括4个协警,所有的工作都是分工不分家。吴哥年轻,腿脚麻利,领导也算是重用,从早到晚把他指使得就像个陀螺。吴哥毫无怨言,他觉得警察就应该是这么个样子。有一年,卧铺村出了一桩人命案,据说是因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引起的。犯罪嫌疑人手起刀落,杀死跟自己老婆通奸的一个拜把子兄弟后逃之夭夭。为了尽快抓获犯罪嫌疑人,县公安局抽调人员成立了专案组,吴哥理所当然地成为办案人员之一。
经过紧锣密鼓地侦查之后,锁定犯罪嫌疑人逃到了陕西的太白县。
抓捕行动立即展开,吴哥他们在陕西一待就是半个月,最终在太白山里将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我设家宴为他庆功,没想到半个月的时间他竟然瘦了十多斤。我跟他开玩笑:“你这是去抓罪犯还是去卖肉?”吴哥嘿嘿一笑:“在太白山里转了八天八夜,十多斤的血肉都无私奉献给那里的蚊虫了。”边说边掀开衣服让我看,一个一个的大木疙瘩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得了瘟疫。几杯酒下肚,他突然一拍脑袋,说:“我咋就忘了给你带个菜肴回来呢,那地方的蚊子跟上我们这里的蚂蚱大。”
吴哥二十八岁那年,开始谈恋爱,女友姓孟,在那个镇的初中当语文老师,一起来过我家几次,小巧玲珑的。谈了恋爱的吴哥更加精神抖擞,工作上也更加积极上进,天天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二十九岁那年,吴哥当上了副所长,准备年底就结婚。拿到任命书的那天,正好是周六,吴哥约我回去一趟。回去后才知道,他原来是要我陪着去给老父亲上上坟。我懂得吴哥的心思,他是给父亲报喜来了。他要借此告诉父亲,他没有给他老人家丢脸。仲春时节,万物复苏,萌发的新绿恣意汪洋地在大地上铺展着。吴叔的坟就在离他们村不远的弥河边上,坟头不大,坟前有公家给立的一块碑。
摆上供品,斟满酒,点燃香烟,吴哥双膝跪地,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两行泪水就哗哗地流淌了下来。抚摸着碑体,想想英年早逝的老人壮烈而悲惨的英雄事迹,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
这年年底腊八日这天,吴哥终于结了婚。婚后第三年秋天,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成为千千万万个幸福的小家庭中的一个。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和所承担的担子越来越重,吴哥是越来越忙了。有一次好不容易我们两个小家庭聚会,我跟他开玩笑:“你这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弄得比国家主席还忙似的,越来越难见你了。”还没等他回嘴,他媳妇就噘起了嘴:“你还想见他?现在连我见他一面都难了,整天早出晚归的,鸡毛蒜皮地忙。”我故意逗她:“早就跟你说过,给警察当媳妇就得做好守活寡的思想准备,可你偏不听。”
小孟脸一红:“守活寡算什么?关键是天天得为他提着心吊着胆呢。”
吴哥见状赶紧打哈哈:“再干也干不了二十年了,等我退了休就把自己拴在你的裤腰带上,一霎也不离开。”一句话就把人全逗乐了。
回想起这些温馨的时刻,我的眼泪禁不住又来了。往事如在眼前,人却已经阴阳两隔。护佑一方平安的吴哥,竟然同他父亲一样,猝然间就走了,为了逮捕那伙抢劫农村信用社的亡命之徒。千钧一发之际,他挺身而出,迎着歹徒的枪口冲了上去,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人质的安全。英雄壮举,生命悲歌,时隔二十年后再次在这片土地上上演,感天动地。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父老乡亲们的哽咽呼叫,都没能挽留住他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他走了,走的那么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却把无尽的悲痛留给了娇弱的妻女、满头白发的娘亲,还有朋友、同事和河两岸的老少爷们。弥河边上,在靠近他父亲的地方,从此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头,一块挺拔的墓碑。两块碑肩并肩地挨着,就像当年他和父亲手拉手走在大街上一样。
世界需要安定祥和,可是邪恶却无处不在。面对邪恶,有的人用嘴去谴责,有的人用笔去教化,而有多少的人,是直接用生命去跟邪恶搏斗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生命的前仆后继,才换来了老百姓生活的幸福安康。一身警服,一顶警帽,承担着多少的责任。多少的奉献、鲜血和生命,才锻造形成了这不朽的“警魂”!
吴哥走后,每逢他的忌日前后,我都要来看看他和他的父亲。
我不带烧纸,只带着一瓶酒、一包烟和一只烧鸡。酒是他一直喜欢喝的秦池,烟是他最爱抽的泰山。我在两块碑的中间摆好烧鸡,斟满两杯酒,点燃三支烟,静静地,跟吴哥和老人一起说说话。然后,分别抱一抱那两块碑,告别,回到他们曾经用生命护佑过的世界里去,继续生活,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