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赵庄每天早晨都会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只不过有时浓一些、有时淡一点。水雾淡的时候,能稍微看得清几十米以内的事物,影影绰绰的;而在最浓的时候,则连几米之远都是模糊一团了。尽管视野受到了限制,却不感觉一丝沉闷。因为那水雾是从村东的仙月湖上弥漫而来的,仙月湖里的水又是从天下第一镇山—沂山上源流而来的,洁净、甘洌,隐隐还带着一点中草药的味道。在雾气的包裹里,湖两岸的一个个小村就像极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水灵灵地朦胧着。就连原本嘹亮的鸡叫声和粗犷的牛哞,也被浸泡过滤得有些圆润了。鸟儿们依旧日复一日地做着清晨里的主角,虽然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却能听得清它们嬉戏打闹的样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也不再让人觉得聒噪,每一声里都带了某种触动神经的乐感。
我常常久久地沉迷于这样的早晨。被一条条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牵引着,我一次次没有任何目的行走,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隐秘的愉悦。有时,我会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辨别那些鸟儿的种类和远近;有时,我会俯身亲吻一朵带着露珠的野花,用力吮吸浮动的暗香;有时,我会张开双臂,拥抱一下那棵在我少儿时代就生长在那里的老树,心里是一种久违了的妥帖。仔细想想,离开故乡到外地谋生整整二十年了,这么多年的岁月光阴,将我打磨得如此饱经沧桑,也让故乡的容颜改变了许多,只有这水雾,还有和这水雾相依共生的景物没有变。被这样的水雾包裹着,我多像一尾重新回到母亲怀抱里的游鱼,追溯着逆流的时光沉醉不醒。
有时候,我会在水边站上一会儿,静静地听一听湖水的喘息。
不管是有风还是没风,湖水的声音都那么安详,哗啦哗啦的,不急不缓,不焦不躁,就像是某种安静的诉说。偶尔会听到一声倏然而起的响动,接着是空中水流撞击水面的噼啪声,打破了一湖的静谧。
那肯定是有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跳了一个漂亮的舞蹈。声响之后,湖面愈加静寂。有一次,恰逢小雨,我撑一把油纸伞静立湖边,漫天的雨丝落入湖面,沙沙刷刷的声音像极了蚕食桑叶。不禁就想起了古人王冕“有为琴上弦,弦以和音律”的诗句,平添了几许意趣。
后又想起了董桥的“身在名场翻滚,心在荒村听雨”,心里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觉得此时想起名利世俗,实在是有些破坏了这份弥漫禅意的诗情画意。
湖与村子紧挨,雨多的年份湖里的水就会进入村子。村东头的德利爷爷家首当其冲,至今还不时想起小时候在他家院子里摸鱼的情景。政府几次动员他家搬迁到高一点的地方,德利爷爷就是不肯,说是早已习惯了临水而居。为了防止房屋院墙被水浸泡坍塌,他从东山上开采来大量青石,在房屋外围筑了一道防水小坝,成为独特一景。如今德利爷爷已经年近百岁,却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还天天下地干点小农活。有次我陪一家报纸的记者去采访他长寿秘诀,他呵呵一笑:“水能增寿嘛。”此话不假,湖边村子里的长寿老人还真是不少。前几天我回家早起散步,隔了十几米看到有个人影直直地立着,上前一看竟然是德利爷爷,我未开口,他已先语:“有时间多回来看看吧,咱这里可真是个宝地。”我说:“你在这里都活成仙人了。”话音未落,他已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水雾里久久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