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常常有一头牛向我走来。
那是一头老黄牛。它已经很老了,老得走路都有些颤巍巍的。
顺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一路走来,它粗糙的舌头舔醒了我全身的经脉。
如果能够活到现在,它也应该三十岁了。小的时候父亲常常逗我:“你是和小黄牛一起来到咱家的。论生日,小黄牛还比你大一个月呢!”是的,那时它还是一头小牛。它的母亲在我家的院子里生下它不久,我母亲就在我家的土炕上生下了我。据说它刚生下来就结结实实的,很惹我父亲的喜欢。没上几天学的父亲居然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彪”,着实让它享受了只有城里富人家的宠物才有的待遇。对此,不仅家里的鸡狗鹅鸭羡慕得不行,全村的牲畜们也都羡慕得不得了。对它们来说,能够拥有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这是一种身份,一种象征,昭示着主人是多么的宠爱它,就像皇帝赏赐给爱臣的黄袍马褂一样。
把这么好的一个名字给了一头小牛,连我都觉得自愧不如,它可比父亲给我取得乳名阳刚、大气的多了。一次我正和父亲争论此事,一个大婶来我家借家什,听后有些戏谑地说:“金彪才是你爹的亲儿子呢!”父亲便嘿嘿地笑。父亲那时的确非常需要一头健硕的牛帮他承载沉重的农活,一家七八口人的近二十亩田地仅靠父亲一头“牛”是承担不了的。
金彪果然没辜负我父亲的厚望,长得膘肥体壮。我懂事时,它早已取代它的母亲担起了拉车拉犁的重任。那时的它的确年轻,全身的毛都金黄金黄的,亮得溜油,亮得发光,比皇帝身上的龙袍还要大气。它浑身的肌肉都长成了疙瘩,包裹着使不完的劲儿,是全村唯一能拉独犁的牲口。虽然年轻气盛,它却显得别样的沉稳,沉稳得连从坡里往家走也迈着方步。“牛是牲畜中最温驯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这也是我家养牛而不喂骡子、驴子的最直接的原因。尽管骡子和驴干起活来比牛要快,但没有牛有修养。金彪的好脾性,注定它要干更多的活。不仅拉车拉犁,还要拉磨拉碾;不仅要干我家的活,还常常被别人家借去干活。特别是每年的春秋两季,它简直就成了全村的合份子牲口,刚犁完我家的地,连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被大爷二叔牵去上了套。借去用也不要紧,有的人家却吝啬到了极点,只知道狠命地使,却舍不得给它点细料吃,甚至连草都喂不饱。尽管如此,金彪干起活来也不耍一点滑头,上了套就埋头苦干。有什么可说的呢?干不快还要挨鞭子呢!它虽然不会说话,但它的心里一定很委屈。它眼眶下边两道深深的泪痕,刺得父亲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它是一头牛呢?在大多数人眼里,它不就是一件和锨?镰锄一样的农具吗?
牛是通人性的。有一年春天,村里有名的酒鬼老光棍来借金彪犁地,父亲深知他的德性,却又不好拒绝,只好让我去给他牵头。
老光棍真他娘不是个东西,一上午不让金彪歇一歇不说,到后来还嫌它走得慢,接连抽了好几鞭子。也不知他从哪里学的本事,竟然每一鞭子都深深地印在了牛身上—大概是在他娘的肚子里就学习抽鞭子了吧。我一下子急了,随手摸起一块大土坷垃使出吃奶的劲砸了过去,立即就把正对着金彪趾高气扬、飞扬跋扈的老光棍打得狼一样号起来了,鲜血顺着他捂头的手缝里淌了下来。但片刻他就恢复了神志,瞪着一双像刚刚吃过死孩子肉的恶狼一样的红眼睛,扑上来要教训我。可没走到我跟前就被金彪一摆头把他摔了个四爪朝地。不过,他没啃到屎,却啃在了一块石头蛋子上,磕掉了两颗大门牙。这下,他顾不得再神气了,一手抱头一手捂嘴向公社医院跑去。看着他的狼狈样,我得意极了,立马给金彪卸了套,一起大摇大摆地回了家。此后的好几年时间里,每当我需要穿过青纱帐般的庄稼地或走夜路时,我都要带上金彪。我相信,如果半路上遇到了狼之类的坏蛋,它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我的。在这一点上,我坚信牛要比一些人还要可靠得多。
小时候,最惬意的是在农闲时节牵着金彪到河滩上吃青草。河滩很广阔,草很丰盛,金彪吃得也很认真。不像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驴羊似的,面对这么一大片草地挑肥拣瘦地跑这里吃一口、跑那里吃一口,往往吃了方圆几百米肚子也鼓不起来。金彪和它们不同,决不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摆奢侈的谱儿,把它牵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安心地吃下去。时间长了,我根本就不用拿缰绳牵制它,干脆把绳子缠在它的角上,任它自由地去吃。我便在草丛里扑蚂蚱,找光溜溜的鹅卵石,或者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小画书,想心事。金彪吃饱了,就自觉地挺着大肚子走到我身边,躺下闭目养神,或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和脸蛋,舔得我痒痒地好受。有时候,看天色还早,我会和它说上一会儿话。其实,是我自己说,它静静地听。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牛到底能不能听懂人的语言,但我从金彪的神情里知道它听得很专注。牛真是一个最好的倾诉对象,它不仅有足够的耐心,还决不会把说给它的话给泄露出去。尤其是在处处充满了小聪明的城市里跌打滚爬了十多年后,我更加怀念一头牛。如果金彪能活到现在,我该有多少话要向它倾诉啊。可没有金彪,这些话我只能咬碎咽进肚子里。连肚子都无法承受的时候,我会在黑夜里自己跟自己说一会儿话,但常常是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牛的一生都是沉默的。它在沉默中成长,在沉默中干活,在沉默中慢慢地老去。沉默得甚至连句怨言都没有。金彪也是它们中间的普通一员。由于吃的是草,出的是大力,这就大大缩短了它的青壮年期,就像那些过多地透支了生命而未老先衰的人一样。这实在是牛的一个大悲哀。在我十来岁时,金彪就显出了它的老态。尽管看上去它的身躯依然很庞大,而且并不消瘦,但它就像城里随处可见的退休老人一样,身体最深处的某些器官已经衰竭。金彪老了,我父亲也老了,老得没有精力再去喂一头小牛了。其实,金彪心里很清楚,即使我父亲不老,也决不会再去养一头牛了。因为现在耕地播种拉车这些活儿,都已经让那些不吃草不睡觉的现代化机械代替了。村子里的牛因此一头接着一头杀了卖了。在这一点上,金彪无疑是幸运的,因为我父亲,它成为全村最后一头退役的耕牛。也因为它,我家成了全村最后一个实现机械化的家庭。活到那么一把年纪,金彪的阅历已经不算少了,它知道自己的强壮已属于过去,属于历史。而现在,它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它肯定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今天晚上再睡个囫囵觉,也许明天一早就被牛贩子牵走了。
这样的情景它见得太多了。对于一头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牲口来说,牛贩子还能把它送到哪里去呢?尽管它有时也会想起老主人对自己的宠爱有加,但那又能怎样呢?自己毕竟只是一头牲口啊!真有那么一次,老主人哆嗦着双手把拴它的缰绳交到了牛贩子手里。
就在那一刻,它突然哭了,两行热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老主人心里一颤,蓦地把刚刚交出去的缰绳夺了回来。也许年迈的人和年迈的牲口一样,对生离死别有着更深的认识。对于老主人的恩德,金彪除了在心里默默地感激,更多的是愧疚:怎么就这样白吃白喝起来了呢?就像那些已经风烛残年只能靠儿女养活、对儿女的侍候倍感不安的老人们一样。既然不能干活了,就少吃一些吧,它的饭量于是一天天减了下来。冬日的中午,它的老主人会和它一起蜷缩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它不停地用依然粗糙却没有了力气的舌头舔着老主人皴裂的手,老主人一只手摩挲着它肩上厚厚的茧,一只手摩挲着它没了毛的双胯—那是它拉车扛犁和忍辱负重的见证。有时候,老主人会带着它到附近的田野里转一转。一个老人,一头老牛,一前一后,蹒跚地走在曾经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小路上,有时是人在前面,有时是牛在前面。我不知道此时父亲和金彪会说些什么,可我知道他们一定边走边说些话。
牲口到底是牲口,是没有消受清闲的福气的。老了的金彪在过了不到两年的清闲日子后,就在一个夜里静静地去了。第二天清早,它的老主人抚摸着它冰凉的身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