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是村庄最重要的经脉和关隘，它汇聚着村庄最多的信息，见证着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大情小事。生命诞生的啼哭声，迎娶新娘的锣鼓声，送别故人的唢呐声……都从这里开始或结束。
白天的村庄似乎是敞亮的，各种各样的忙碌，形形色色的日子，全都那么赤裸裸地呈现着。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地发现村庄的白天和夜晚是不太一样的。很多真实的东西，往往都掩藏在夜晚的隐秘里。也许只有村口上空那轮或圆或缺的月亮，才能真正潜入村子的内部，把纷繁杂乱的人和事窥探清楚吧。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认识时，我十二岁。那个初春的夜晚，为了解决掉一道难缠的数学题，下晚自习后我又独自在教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回家的路上走到村口，随着一声“扑通”声，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黑影从月梅家的院墙上跳了出来。那一刻，我害怕极了，赶紧躲到路边的一个麦秸垛后面。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抑制不住巨大的好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外探望。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匆匆而过的那张脸：那不是富国大叔吗？他背着的那个麻袋里还一动一动的，好像装着什么活物。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浮上我的脑海。
这个富国大叔，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在平时，在乡亲们的眼里，他是一个多么勤苦能干和忠厚善良的人啊。特别是对于我们小孩子，他每次见到都会笑眯眯地开上几句玩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呢？可是，他这次鬼鬼祟祟的样子，分明像一个邪恶的阴影紧紧包裹了我。怀揣着巨大的恐惧，我一脚软一脚硬地走进家门，淋漓的汗水和苍白的脸色简直把父母吓坏了。在父母的一再追问下，我把刚才看到的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母亲惊讶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父亲吧嗒了一会儿烟，严肃着脸，给我和母亲下了一道死命令：谁也不准向外说，谁说撕烂谁的嘴。然后特意摸着我的头说：“也许是你看错了人，捉贼捉赃，你又没抓住人家的手，怎么能认定那人就是你富国大叔呢？”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使劲地点了点头。第二天一大早，大街上就传来了月梅娘撕心裂肺的号叫—她家的羊被偷了。我的心里，第一次压上了如此沉重的秘密。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就要将实情偷偷告诉月梅，可是话到嘴边又使劲咽了下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这个秘密折磨得寝食难安，甚至不敢再跟月梅一起上下学，仿佛我就是那个偷羊贼一样。
这一年的冬天，富国大叔终于被抓了，没想到他竟然在方圆十里八村偷了二十多只羊、二百多只鸡狗鹅鸭。此案一出，全村人没有一个不诧异的：这个坏种，隐藏得真深啊。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月光的感情开始复杂起来。一方面，我感谢着月光为我们照亮夜行的路，另一方面，我害怕再次看到夜晚里的那些龌龊之事。因为我没有能力去承担。不过我从此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每次路过村口，都会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天空，白天看看太阳在哪里，夜晚看看月亮在哪里。
在村里五百多口人中，春花姐也许是与夜晚发生故事最多的一个。在我眼里，春花姐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而且很能吃苦受累，心眼特别好，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大人们经常以她为榜样来教育孩子们。春花姐做出的第一件“特懂事”的事是为了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主动要求退了学，尽管她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是拔了尖的好，将来捧个“铁饭碗”肯定没问题。下了学的春花姐，见了人依旧就笑嘻嘻的，可是有好几次我却发现她在夜晚的场院里偷偷地哭泣。后来，春花姐和同村几个年龄相仿的姐妹商量好要外出打工挣钱。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外出打工还没兴起，何况是一群女孩子？所以她们的这一决定立即遭到了各家人的一致坚决反对。明着走不成，她们就商定在一个凌晨集体出逃，集合地点就选在了村口。她们这一脚迈出去，石破惊天地开了我们村的一个先河，也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未知。几个月之后，一起外出的姐妹们陆陆续续重新回到了村里，只有春花姐没有回来。春花姐的家人好说歹说终于从那些回来的女孩子那里打听到了春花的确切消息—原来她已经在外面找好了对象。家人不放心，好不容易东借西凑地准备好路费，委托她那有些见识的舅舅奔赴吉林一探究竟。辗转千余里，好不容易在一个林场找到外甥女，春花姐的舅舅立即勃然大怒—春花姐正跟一个秃头半老汉一起生活呢。舅舅让她立马收拾东西跟他回家，断了跟这边的来往，春花姐却不从。当屠夫的舅舅怒不可遏，一脚就踢断了她的胳膊，死拽着她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本来春花姐白天就能到家的，舅舅顾及一家人的脸面，一直拖拉到了晚上才偷偷地进了村。没成想一回到家里春花姐开始了绝食抗议，谁劝也白搭。眼看着春花的日渐消瘦和神情恍惚，一家人也就没了办法，只好又在一个晚上把她偷偷地送了出去。就这样，春花姐与夜晚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她都是借着夜色悄悄地回来又悄悄地离开。据说，每次回来，她都在村口磕几个头；每次离开，照样是在村口磕几个头。村口，夜晚，就这样成为了春花姐一辈子的梦魇和慰藉。我常常想，在春花姐的来来去去中，也许只有村口上空那轮或圆或缺的月亮，才会看得清她眼里满含的泪水吧。
我第一次与村口发生实质性的关系，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出求学的那一年。尽管我考上的不过是一所中专学校，但在那个年代里，这鲤鱼跳龙门式的一跃，已经意味着我不仅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必将改变一家人的境遇，因此成为那个小山村一个极大的兴奋点。一连十几天，原本寂静的小院里都被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们渲染得热热闹闹的。父母心里虽然高兴，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一个劲地说些“这孩子只不过有了口安稳饭吃，呆头呆脑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之类的谦卑话。可到了晚上，父亲的情绪就毫无遮拦地高涨起来，话痨似的。夏天的小院里，那棵百岁老枣树宝刀不老，依旧把枣子接了个满满当当。透过繁密的枝丫，我看到天上的那半轮月亮若隐若现。我们一家隐秘的喜悦，它也一定看得清清楚楚了吧。
当我在院子里和父亲喋喋不休的时候，母亲却默不作声在屋里继续忙活着。我隔着窗子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叠点元宝，过几天也给天上的仙人们报个喜，让他们好好地保佑着即将远行的我。母亲为我做的祈福仪式是在我离家上学前的那个夜晚进行的，地点当然是在村口。摆好供品，斟满酒上好烟，母亲就点燃了一大堆的金银元宝，嘴里念念有词，乞求各路神仙吃好喝好拿了钱财之后保佑我儿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将来做大官发大财，娶好媳妇生胖儿。
看着母亲那副虔诚的样子，我的眼睛再次热了起来，不知不觉就有泪水落下来，最后的那一滴却挂在睫毛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滴下来。
我禁不住地又抬头看天，天上的是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就像父母给予我的满满的爱，也像极了我心底鼓鼓胀胀的梦想。
如今，我已离开故乡在外地谋生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改变了我的容颜，我的思想，连同故乡的模样。一场又一场的风，从村口进入村子，带给了村庄很多新鲜的生命，也把人一茬茬地吹老了。每次回到村里，总有几个老人使劲眯了眼端详我，直到我凑近他们的耳根大声地说出自己的乳名，他们才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埋怨自己是真的老不中用了。有时候我很长时间不能回去，遇到有人问起我，父母就会说：他忙着呢！语气里甚至充满了一种骄傲。
因为在乡亲们的心里，一个整天忙着的人才是有出息的，或者才是会有出息的。可是，我到底在忙些什么？我有多少的“忙”是有意义的呢？你用尽全力所执着的人和事，究竟充斥着多少的辜负和虚幻？许多个有月亮的夜晚，我会独自到郊外去散步。那里生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玉米、小麦、大豆，还有花生和红薯。一看到它们，我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我久久地站立或者蹲坐在它们跟前，说着很多很多的话，不知不觉就把一张沧桑的脸深埋进了它们的怀里，犹如一个婴儿贪恋着母亲的乳香。那个叫作赵庄的小山村啊，此时一定也会有一轮月亮悬挂在你的上空吧。皎洁的月光啊，今夜你又会看到些什么、收藏些什么呢？我父母还是在地里忙活到很晚才回家吗？富国大叔的头疼病好了吗？春花姐最近回来过没有？村东头四奶奶的儿女们变孝顺了没有？已经富甲一方的张强老弟还在偷采铁砂吗……月亮不语，四周寂静，我心已潸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