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出行在外,每次看到石碑,无论是村碑还是墓碑,也无论是大是小,我都要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孝子为母亲和奶奶立碑的情景来。那碑虽然是石头刻成立在了那里的,却分明是时时揣在孝子怀里的一块心碑啊。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阳光普照大地。我笨手笨脚地燃起灶火,只想好好地给父母做一顿饭。
六
村民们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柿子。
那些柿子树大部分少说也已经栽下几十年了,粗壮,高大,漫山遍野地长着。它们好像不喜欢群居,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地都离得很远,像极了一位位耀武扬威的诸侯,又极像了那些独来独往的虎豹。
据说有力量的东西都是这个样子的。因为自身的强大,它们用不着成群结队。我常常伫立在某个地方长时间默默地凝视它们,它们饱满的枝干犹如父亲的胸膛,让我感觉厚重和踏实,传达给离群索居多年的我一种生命的信念和力量。
秋天是村民最忙碌和高兴的季节。在秋天里,一切都成熟了,每一棵柿树上都挂满了数不清的小红灯笼,点燃了静寂的山野和平淡的生活。记得贾平凹先生曾说过:“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贾先生真是一个参透了天机的人。柿子尤其如此,它的柔骨蜜心让你实在是不能随便地用手去摸,要摸,也得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底下接了。要是不小心让它掉到了地上,立马就变成一摊黄汤烂泥。摘柿子是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细致和心性了,心太急了不行,手太粗了不行,不讲究点技巧也不行,活像了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得悠着点儿。
当柿子被一树一树地摘下来,一筐一筐地挑下山,一车一车地拉出去,一叠一叠的票子也就拿到手了,来年的日子便有了根底。
所有的柿树,此时都像了产后的孕妇,虚脱但自豪着。及至深秋,树叶全部落光,几枚或大或小的柿子再也无藏身之处,在树顶枝末裸裸地晶亮着,似一个个淘气的丫头。村里有年轻的后生领了女朋友回家,嫌看新人的太闹,怕羞,就在午饭后牵了手到山上溜达,说些浓情蜜意的热辣话。男孩子为讨女孩欢心,一眨眼工夫就手脚麻利地攀上了树,要摘柿子给她吃。女孩偎在男孩怀里被指导着,用樱桃小嘴把柿子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缩脖而啜,还没等用力就全吸了进去。喝罢柿肉再对着那小口轻轻一吹,柿壳便又恢复了原样。
好玩极了!
七
家家户户都养花。你若去的是时候,每个小院里都色彩斑斓着。
怕是山里的日子实在是有些单调,人们便栽了这花草,做的一番自我调节吧。
绝少奇花异草,多的是大路货,什么月季啦,芍药啦,夹竹桃啦,鸡冠花地瓜花啦,等等,好种、植花期也长。栽花的地方和器具也极其不讲究,随便一个墙旮旯,随手捡来的一个破盆烂罐,都被充分利用了。好在那花草也不在意,入乡随俗,随遇而安,长得都水灵灵的,一如村里的妹子,也泼辣辣的,随了山里的媳妇。
常常做些无端的猜想,想这花草也许就是上帝派遣到人间的一个个使者吧。一个不管活得多累的人,只要看到一朵花正灿灿地对着自己微笑,怎会不动了心思,觉得了美好和希望呢。
花儿虽美却不能言语。或许正是因为太美了,上帝才让其一直保持缄默,怕它们一开口就把世间男子的心给搅乱了。村里的姑娘小莹也许就是因为长得太美而被上帝误作了花儿的。不能说话的小莹是村里最惹人爱怜的孩子。好在她是一个极有心性的人,虽然口不能说话,但眉眼里都透露出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聪颖和灵性。因了这些美好的品质,她非但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反而凭了自己的聪慧和心灵手巧自学了小学课本,学会了刺绣。她的刺绣从不绣人,只绣花。也许她和花真是孪生的姐妹呢。小莹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被山下的一个帅气的小画家给娶走的,婚后夫妻合唱,开了一家小小的工艺品店,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在我活得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曾以一家报社特邀撰稿人的身份专门采访过小莹。其时她和丈夫已经开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工艺品加工厂。许是同病相怜吧,她的厂子里招收了十几个聋哑女孩。她教给她们绣的,也只是花,含苞欲放的花,灿烂开放的花,都是传了神的生动。一群花一般的女孩,整日里绣的又全是花,即便本身不是花胎,也要被度了呢。我与小莹的交流全靠了笔和纸,她的字不漂亮,却每一句都弥漫了花香的芬芳。采访即将结束时,我让她谈谈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她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生命是需要用心来经营的。
那天中午,我谢绝了小莹和她丈夫的宴请,一个人悄悄地回到那个小山村,饿着肚子在小莹长时间生活过而今已经空荡了的那个院子里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小莹当年栽下的花虽然少了管理,却仍在满院子活泼泼地开着。这个聋哑的女子也许并不知道,她所用心开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美丽,也在无意间点燃了一颗颗悲苦的灵魂,包括她身边的那些女孩,也包括我和许许多多受了她影响的人。
八
山里人怕下雪,大雪封山哪。
尽管不受欢迎,雪还是年年都会如期而至,一点点地把村子填暄了、美白了。大雪多半是在夜里落下的,往往先是白天里下一场小雨,权当是作了一些铺垫,夜里雪就大踏步地来了。一开始是些唰啦唰啦的雪粒子,很快就大片大片地鹅毛般了。山里的夜静极了,静得连雪花的簌簌声都听得真切。
待到天明推门一看,这世界真的是银装素裹了。多么耀眼的白啊,晶莹、洁净,直达人的内心。落光了叶子的树木,臃肿粗俗的草垛,锐气十足的棱石,都因了这雪而变得圆润、肃穆了很多。像一颗颗正在沉思的孤寂的魂灵。我披上外套走出屋子,脚底下发出清脆极了的响声。许多年了,日日奔波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我从未听到过自己的脚步声,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路,走过了就走过了,留不下什么痕迹。而现在,我的每一脚都那么深刻地印进了雪里。每走十几步,我都要停下来,转过身子,久久地凝视它们。
我原以为自己起得最早,却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另一行脚印。我循着那脚印走去,在一座小山顶上见到了赵传大叔,他的怀里紧抱着一件火红的棉袄。我知道,他一定又是在等他那疯婆娘了。
他的婆娘离家已经近十年了,是在一个雪夜里突然疯掉出走的。女人变疯的原因不明,老人们猜测说肯定是被赵传伤过的那只狐给做了魔法的。山里自古以来就多出奇事怪事,许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急乱投医,人急乱拜佛,一筹莫展的赵传大叔听信了老人们的话,于是很是破费地请了一个颇是有些名气的神婆来,那神婆燃起香火,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就有神灵附了身。果然是应了老人们的猜想。狐是多么有灵性的动物,是随便伤害的吗?赵传大叔磕头作揖,乞求神灵给指一条明路,神灵告诉他当年被他枪击的是一只母狐,逃回去不久就死了,于是那公狐就把他的婆娘给召了去侍候侍候自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赵传大叔并不死心,到处寻找了很多年,终于还是没能找得到。他幻想等那公狐老死了,一定会在某个雪天把他的婆娘给还回来的,于是每次雪后他都要到他伤害过那只狐的山头上痴痴地等着,怀里抱的那件红棉袄,是他的婆娘当初的嫁妆。
那个清晨,我同赵传大叔说了很多的话,希望他能走出迷信的阴影,放弃幻想,开始新的生活,但他的一句反问让我哑然了:“你大婶身体壮的像头牛,也没生什么病,没受什么刺激,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你是有大学问的,你给我一个信服的说法吧?”我沉默了。
世上的很多事情,的确是人所无法参的透的。起风了,刀子般的凛冽,我劝大叔回去,他却不肯:“你先走吧,我再等等,说不定你大婶一会儿就回来了呢?”我只好一个人走下山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九
满山满沟都是路,弯弯曲曲地纵横交错着。
这么多的路,都是从村子里辐射出来的,虽然多,却条条都在山顶隔断了,人被圈得只能在山里打转转。日子被这蜘蛛网网得有些心焦,一辈子又一辈子的人都在这些羊肠道上反反复复地走老了。
要把日子从这山里过出去,就必须开出一条宽阔的路。但要修路,却又何其艰难。山里的石头老筋老骨地硬啊,硬得铁镐都畏它们八分。唯一能欺得住这顽石的,是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因了这样强烈的向往和追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场开山辟路的攻坚战终于打响。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用钎子凿,用锤头砸,用脊梁背,用筐子挑,一点点地向山外延伸着。传说中的愚公和他的子子孙孙们在这里重现了。为了犒赏村里的壮汉们,老光棍德忠大伯一咬牙把喂养多年的一只羊宰了,老寡妇秀芹大婶也含着泪把十几只老母鸡全给煮了。他们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即使路修好也走不了几回、走不了多远,可他们却心甘情愿地为此付出着。在山外人的眼里,一只羊几只鸡也许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德忠大伯和秀芹大婶来说,却几乎是倾了家荡了产的。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壮啊!
一条宽两米、长四里的路,一村人整整修了五年。德忠大伯和秀芹大婶最终没能熬到路修好的那一天,相继辞了世。但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道路竣工的那天,村里两个最壮实的汉子分别捧了二位老人的遗像,率先在那路上走了一个来回。他们身后紧跟着的,是全村的父老乡亲。
道路一通,山门就唰地打开了;山门一打开,村庄就生生地活了。
村民们有的搞起了养殖,有的做起了买卖;村里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摩托车,第一台拖拉机。山里的人走出去了,山外的人也走进来了,收山果的、买山鸡的、招工人的、送科技的,都呼啦啦地往里涌。村子有了人气,也就多了灵气。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好,竟然带了家人朋友来游玩。村民对外来的客人格外热情,自告奋勇地给他们当导游,请他们吃农家饭菜。那里面偏偏有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回去后乘兴挥动了生花妙笔,写了篇文章发表在市里的日报上,把小山村的环境特点风土人情全给介绍了出去,游客自此络绎起来,给小山村带了更多的信息和商机。
村里有人买上轿车了,喜庆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闹了好一阵子。